明月台赋(243)
“贺加兰因许你回八宝殿?她还想接沈宝璎回去?”我皱起眉。
“是,”桑鸠道,“郡主不信任奴,可奴也听了几句话,说是太后许诺过要接她回京。至于如何,奴便不知了。”
我的一条胳膊搭在桌上,隔着袖子触到了冰凉的桌。指腹蹭过手上的金环,我问:“当初给我下药的也是你罢?我记得你通晓医理。”
“是,”桑鸠仿佛已经下定了决心,身子也松弛下来,坦白道,“香料中的迷药与汤药中的慢毒,都是御医交由奴做的。奴知道公子为此痛苦不已,是奴对不住公子。”
御医,很好。我脑海里闪过御医花白的胡子与颤巍巍的手,只觉得寒心。
“而后你背着我,撺掇兽奴不断与人冲突,彻底将其暴露。”我盯着他,不知他那样瘦弱的人,竟能将一池水都搅混。
“是。”桑鸠应声。
“你没有争辩的话?”我问。
“没有,”桑鸠道,“奴说着不想做却还是做了,就再无颜为自己辩解。”他横了心,又坐实了沈宝璎与邹吕勾结联手的事。他道:“郡主与邹吕议定了,让奴以公子的名义激怒兽奴,再让王亲自发现兽奴的踪迹,以为这一切皆为公子所为。”
忽地,我像是被戳中了心窝,骤然怒起来,“你就这样看着我们互相猜忌?!”
桑鸠仰脸看向我,眼里早已噙满了泪水。一步错步步错,他既然向沈宝璎倒戈,就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或许从最初,他也只想一赌,或许又是真的对我有怨在心。可是到最后,也是将自己逼上了绝路。
“后来也是你故意藏起了伽萨送来的东西,让我误以为他恨我至此,是不是?”我咬着牙,愤怒地盯着桑鸠。
他的眼神忽闪一下,缓缓点了点头。
我几乎被气笑了,又觉得十分地不敢置信。我真心待着的奴,生怕他被伽萨为难,百般地护着,又怕他在我走后无依无靠,替他寻个去处叫他安度余生,却不知自己被他耍得团团转、害得生不如死。
幼时我可怜过他许多次,又被他骗过许多次。没想到如今,依旧被他骗得输得彻底。
沈宝璎是个聪明人,知道我看重身边的两个小奴,也知道从我身边下手,会让我毫无察觉又心痛不已。
可是桑鸠啊……我心中悲愤交加,他却又开了口:“既然公子回来了,奴也就没什么好瞒的。”
“你还做过什么?!”我起身,快步走到他面前。
他望着我,轻声道:“容安不是自己跌进水缸,也不是王让人下的手。”
“是奴。”
我脑中“嗡”的一声,仿佛被雷惊着了。我失声道:“他与你共事多年,他又做错了什么?!”
“他并无错处。”桑鸠哽咽着,面上淌满了眼泪,“他只是想把实情告诉王,可是正巧撞上了郡主。郡主让奴溺死容安,否则便连同奴一道处死。”
“容安颇通水性,挣扎了好一会。是奴告诉他会好好照顾公子,他才肯将身子沉下去。奴就这样看着他在自己手里渐渐没了声息。”话及此处,桑鸠再也止不住泪,他开始抽泣,肩头剧烈地耸动着,“奴对不住公子,也对不住容安。唯有容安的最后一句话,请公子务必信奴。”
“他说什么?”我努力克制着心绪,眼底还是不免一阵赛一阵地潮湿。容安枉死,我不知为他伤过多少次心,可如今才知道他究竟屈死在了谁手上。
他那样精通水性的人,被强行按入冰冷水缸中时该有多绝望。偏偏又是被桑鸠以我的安危劝着,连挣扎也不敢。
“说话!”我失态地冲桑鸠吼道。
后者肿着眼,口齿清晰道:“他说他并未对邹吕下毒,那瓶见血封喉自始至终都在他手上,故而小殿下亡故也与公子无关。”
我的身体僵在原地,直到一颗泪蓄在眼眶里,缓缓滚落面颊上。
不该说喜极而泣,甚至连半分喜也无。真相来得太迟,我已经成了今日的模样,遭遇了不该遭遇的一切。
那些人是真真切切地因为我而死,我也挨过了每一次惩罚。该有的、不该有的,轮番加诸我身。九死一生后却有人告诉我,这竟是出于虚有的罪名。而在此之前,无人怀疑过着虚有之罪,也无人为我彻查过真相。
我像个在红尘里跌打挣扎的笑话,被人翻来覆去地玩弄、折煞,到最后得知真相已不是平冤,反倒成了更加血淋淋的折磨。
真相重要么?早已不重要了。
桑鸠起身,从褥子底下取出一封压得微皱的信。他抚摸着信纸,嗓音沙哑道:“剩下的话,公子大抵也不愿听奴说了。奴将这两年所知尽数写下,交由公子,不敢乞求赎罪,只盼望公子将来皆为坦途。”
他跪下,将散乱的发尽数别到耳后,又将面上的泪擦干了,再次毕恭毕敬地向我叩首。
“奴桑鸠自知罪孽深重、不可饶恕,请公子裁决。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这样说,倒是叫我犹豫。”我抬手压在胸口,强行抚平了自己的心绪,“车裂、凌迟、炮烙……你想要哪样?”
“奴愿受世间最痛苦惨烈之刑。”桑鸠道。
我来回踱了两步,目光依旧牢牢拴在他身上。我恨他,又偏偏知道他有身不由己的道理。
他跟着我长途跋涉至此,屡经纷乱、命悬一线,又曾兢兢业业地服侍过我。
若是放在从前,我必定不会让他好受。可如今,我偏明白了世间人多有难处,多是被命推着走。
他只是个奴。主子的话就是天命,纵然是恶,他也不得不做。奴的命轻贱,他不害人,便要被人害死。
我看着他伏在地上,仿佛看见了从前的自己。高高在上时,总觉得做什么都轻易、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临到自己落魄,又发现事事都难,人人都要欺负自己。我常以自己比作笼中雀鸟,而他又何尝不是一只本就囿于桎梏的鸟?
我叹了口气,道:“我不会赐你死。”
桑鸠惊愕地抬起头。
“这本就是个吃人的地方,斗得头破血流,杀来杀去,好没有意思。”何况他只是个奴,哪里有斗的机会。
他是我身边唯一一个渊奴了。
他若是死了,我便真的无依无靠。不用便不用了,关他在宫里日夜抄经祝祷,余生赎罪,总比杀了他好。
我道:“我会留着你的性命,可我也不想原谅你的所作所为,也不会让你回来伺候。”
“你不杀我?!”桑鸠瞪大了肿胀的眼,良久,又凄哀地笑起来。他半哭半笑,几乎磨尽了自己的力气,“自第一次犯错,我便假想过无数的死法,却从未想过公子要放过我……”
“奴怎配?”他爬起身,似乎为我那一句话彻底崩溃了,疯癫地哭喊道,“奴这些日子日夜不宁,满心都是自己作的恶。太后、郡主,谁都能使唤奴,唯有公子真心待奴,反倒被奴暗害至此。奴这些年早已被自己恶心透了!公子愿意放过奴,奴却不想放过自己。”
他扬手拔下发髻上的长簪,在我拦住之前用力捅进了自己的心窝。毫不留恋,也未曾有过分毫的犹豫,似乎早已演练了无数次。
血飞溅出来,沾湿了我的衣裳。我艰难地向前,蹲下身看向他飞快失去血色的面孔。
“桑鸠!”我唤他。
“这个名啊……”桑鸠蠕动着唇,“总是被人念、桑鸩。桑鸩……桑鸠……”
鸩有毒,其羽入酒可害人性命。鸠无毒,不过一种小巧的鸟。
“你是桑鸠,并非鸩鸟。”我轻轻地说。他听见了,嘴角用力地触动一下,双眼就失了神采。
我搭上他的手腕,已经没了跳动。
鸠字似鸩,却并非毒物。一如桑鸠,他虽行错了事,终究也不是天生的坏种。
我对着他渐渐凉去的身体沉默许久,终于落寞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