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17)
“妩媚哪儿够啊,大人不如说我妖媚,我狐媚!”我冷着脸呛他。
他思索片刻,我心道他定然是知道自己言语出格了。谁料他继而展颜一笑,颔首道:“好,我记下了。”
!!!
“你!你……嗨!”我登时恼起来,连气息都有些不顺了。可偏又见他双眼神情真诚不似故意,只好又怨起自己来。
兴许是大漠天气干燥,我这性子也变得躁了些,平日里那些沉着冷静都被抛却了脑后,实在不应当。
可我心里又着实咽不下这口气,便在转身走开时提着衣摆,假作无心地伸腿重重的踩他一脚,算是报了仇。
只不过在我旋帘出去的时候,恰好听见他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气,接着便从背后传来幽幽的一句话。“你对万明的王,也敢这般么?”
“什么?”我顿住脚步,“你说什么?”
被我半旋而开的毡帘外,一缕澄明的光洒进来,正好落在他面上。他的五官深邃,皆藏在阴影下,唯有一对鎏金眼瞳熠熠生辉。
他长叹一声,怜惜地望着我。
“我说,你嫁给他之后,也敢这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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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鸾车处时,温辰等人正在清点物件。昨夜拓骨人来犯,死在我眼前的宫人就有数十个,其状实在是让人心惊肉跳。
不过这回,我倒是不曾被吓得梦魇发作,反倒一夜安眠。直到方才,历经了晴天霹雳。
“阿鹤,我有事要和你说……”温辰一夜未见我,此时立即放下手中的旃旗,朝我迎上来。
“稍后,我也有话对你说。”绵密的细沙在我足底流动,每一步都仿佛落在棉花上。乍见盛阳烈炎,我只觉得头晕目眩。
从渊国一路行至此处,从未有人告诉过我,到万明后的终局竟是嫁给去岁刚薨了元后的万明君王。
沈澜封我为定南御使,以太子仪仗让我服九章衮冕出使万明。他不是顾念亲情,只是心中有愧。温辰随我和亲,一路上也只谈及了万明唯一的王女伽殷公主,大概也是受了他的旨意。
而那些随我舟车劳顿的宫人,哪怕私下里时常闲谈打趣,也从未泄露过半点风声。
所有人都闭着嘴,把真相揣在心里,继而冷着眼看我一步一步成为一个已年过甲子的王的新后,如同看一场盛世里最大的笑话。
“居然连你也瞒着我。”如此想着,我不禁为自己可笑出声。
原来这一场戏里,我才是唯一的丑角,是众人的笑料。
若不是那年轻气盛的统领为了讥我而说错了话,恐怕我直到入了万明王宫才会知晓。我出身大渊皇族,身份再低微也非匍伏求恩的宠奴,如此一道姻亲束缚身上,该让我如何自处?!
什么渊人皇族,什么贺加圣子,我不过是个叫人耻笑的乐子罢了。
“阿鹤,你……”温辰见状不大对,又出声喊我。
我思绪复杂地看他一眼,笑道:“我也有件事,午饭后来问你。”
他迟疑地拽住我的衣袖,乌黑的圆瞳满是担忧。
“不是什么大事。”我敛了眼底的笑意,缓缓将袖子从他指间抽出来,再不管他,扭头喊来桑鸠。
既然如此,有些疑惑我不如一同问清楚,临到终了也能安心地走。
桑鸠应声,怯怯地快步至我跟前,先是望了一眼温辰,随即立刻垂下颅去。
我将双手负在身后,不疾不徐地踱着步子,领着他朝人烟稀少处走。
他默然跟在我身后,想必是心里害怕,我转身时竟见他的手在身侧微微颤着。
他虽服侍我,却比我还要年幼一岁,自然也会害怕。只是他也许不知道,我在武英殿被沈澜逼迫时会怕,嫁给万明君王时也会怕。
“桑鸠。”我叫他。
“嗳。”他虽口中答应,身子却俯得更低,像是在给我鞠躬。
“你不必怕,我只是有些疑惑,须得问你。”我懒得将他扶起身,索性就让他躬着身子,“你在太后身边这么久,可知道她每日给我的药里,都添了哪几味宝贝?”
他因长途跋涉而毛糙的发丝在阳光下化作茸茸的一团,随着头颅微微抖动着:“奴只认得雀卵、鹿尾等物,旁的……似乎还有丹砂白矾一类的石粉,其余奴也不认得了。”
“丹砂、白矾。”我理了理袖子,道:“还有雄黄、曾青、慈石,一并磨成粉状,日日混在我的药碗里,是罢?”
“公子恕罪,奴只知道是石粉,实在辨不清有哪几样,奴该死!”桑鸠双膝一软便跪倒在我跟前,唯恐惹怒了我。
他是奴,字也只识了寻常要用的几个,自然不曾读过那些歪门邪道的小本,也不晓得五石散这样的禁药。
难怪我每每饮罢药后便体热滥情,事后又总觉疲乏无力,原来皆拜它所赐。
“无妨,你且起来答话。”我伸手出袖,略俯身虚扶他一把。
桑鸠颤颤巍巍地爬起身,我掏出丝帕替他擦了擦额上的汗,他立刻又身子一软跪下去了。
“奴……奴还是想跪着。”
“我再问你,平日里给我煎药的是谁?”我拢着袖子,任由旭日将我的影子拖得像个前朝的陶俑。
“原本是个叫乔奴的,不知怎的过了小半年便得了怪病殁了。来替他的叫阿善,也是过了没多久便病了。来回换了几轮,后来都是由奴煎的。”桑鸠老老实实道,“公子是疑心药有问题么?”
何止疑心,那药定然有问题。
砂剧毒,哪怕每日只食一丁点儿,积年累月下来也会毁了身子,何况我用了这么多年,早已不知内里虚耗成什么样了。
至于那些煎药的宫人,长久地吸食文火灼烧时混到空中的毒气,怎可能不丧命呢?
八宝殿,当真是个蛇蝎窝。为了撮合我与沈澜悖逆祖德,不惜使出这样的毒计来。五石散一旦服下,余毒便会沉积在体内,直至杀死饮药者,即使华佗再世也无药可医。这自然证实了我不过是太后用来扳倒沈澜的一枚棋子,若他倒了,我即是用完就弃的废卒。
就算当日事成,沈澜圣誉受损,我身败名裂,太后也绝不会保我。 若自那以后我的身子每况愈下,抑或是她径直赐我一盏鸩酒叫我一命呜呼,再以我之死让朝中党羽大做文章、在朝堂上声讨沈澜,顺势将他拖下皇位,自立为帝临朝称制……比起护着我这弃子,此番倒更像是太后的手笔。
我暗自忖量着,忽而心中一惊——
我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来?难不成是我给高武用了毒,便觉得凡事都需一盏毒酒来结果么?
可我偏又觉得这些事情如顺水行舟,连贯合理得厉害,仿佛事实当真是这样,又或是太后本就这般做过。
她能使此计,无非是因我与沈澜有血缘之亲,他又着实对我有些心思,才能给朝中大臣们营造声讨之机。而她也的确想要除去沈澜,自己把持朝政,祸乱大渊。可究竟是哪里让我觉得不对呢?
我拧眉不语,桑鸠亦不敢多加言语,一时静默,我的耳边只剩下凛冽风声。
那风呼啸而过,拨着我松散的额发,亦吹散了我的思绪。
我闭了闭眼,暂且将这些心思放下。既知她要害我,她的药我不饮便是,之后再请御医好好调理,兴许还能活得长久些。
现下,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问。
“去,”我对着桑鸠道,“同长砚说一声,午饭后来军帐中见我。”
第12章 赔罪
潦草用罢午膳,我在帐中等着温辰,随手翻开一本异闻志,仍是说的佘三娘。这回她没再秽乱后宫,而是把左右丞相都迷得神魂颠倒,为她在朝堂上唇枪舌剑、大打出手,闹出来不少笑料。
不知为何,我闲日里读了那么些民间话本,似乎总离不开这狐妖的故事,且尽是说她的坏事。难怪渊人都厌恶狐狸,也不喜信仰狐神的贺加部落。
关于贺加的种种传闻,指不定也是自这佘三娘身上摘出来的。
如此想来,这狐狸精着实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