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218)
在此处住了一月有余,我渐渐地清楚了这座小丘上的事。
空青子原姓徐,名棋正,早年四处行医济世,中途碰见了如今的夫人燕相知,而后在万明成婚安定。除了老大和老二,他统共收下了四名无亲无故的药人孩童,按顺序依次取了名,叫徐三、徐四、徐五和徐六。
小五和小六谁也不提取名的事,因着他们觉得这名字太过难听粗陋,还不如叫小五小六亲切。不过自我到这处,小五总是撺掇着让空青子也收了我,这样便多一个徐七出来,也多一个人同他们一起用这类丑名。
空青子说不成,又说渊人最风雅,不如叫我给他们各自取个名。我随口说那便叫徐财,小五竟很高兴,吓得我不敢再给旁人乱取名。
自此,徐财成了兄弟姐妹们里唯一一个有大名的人。
燕夫人换下那身红袍,着了件更显清减的青色衣裙,方显露出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狐医每隔三月下山行医一次,此次正是燕夫人带着三四二人下山,听闻山上多了个“妹妹”,这才匆匆赶回来。
又给人家添麻烦了。我抱着膝叹了一声。
“师娘你听,这是他今日第三十七次叹气咯。”徐财用力杵着药钵里的草药,“咱们这也不要叫捣药轩,都快成叹气轩了。”
我抿住唇,一点声音也不出了。
燕相知抬眸瞧过来,招手唤我过去。她穿青色衣衫时便更显得温柔,婉婉道:“这世间许多事终难遂人愿,莫说是你了,就是我呀,我从前也遇到过负心郎,如今不也过得好好的么?”
“什么?”我看着她。
“我并非一下就见着棋哥哥,而是先被父母许给了当地一大户人家。那人吃喝嫖赌,偏偏有钱。”燕相知放下手里的小秤,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道,“虽答应我收心,可从未有一日做到过。”
吃喝嫖赌,这可算得是世间最恶的人了。伽萨呢?我想了想,他算不上。
“那后来……”
“后来?”燕相知掩唇,眸色却渐冷,“后来我将他一刀两断,从此两清,再后来便遇见了棋哥哥。”
我道:“我亦想与他两清,只是……从前情丝万千,斩不断、断不清。”
“他也……他算不得什么负心郎,他从前对我很好。”我道,“或许只是我踏错了一步,又或是我们二人各自错了一步,我也不知怎么就成了今日的结局。直到那杯毒酒摆上桌,我才知道彼此当真已经没有了缘分。”
“既然缘尽,就不必再念了。”燕相知说。
“我从未想过会走到如今的地步,也不敢信。”我垂下眼,她青色的裙摆如碧波漾起,“过去经历了许多事,我们都为彼此豁出过性命。那时候受多少苦都不觉得心碎,哪怕有误会隔阂,过两日也就好了。可是后来……我重病缠身,我身边的人一个两个都死了。”
徐财努努嘴,不屑道:“这多简单,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还有一句我不记得了。”
“你不明白,”我猛地抬起头,泪珠在眼眶里荡了一瞬,顺着面庞滚落下来,“我们是生死之交啊,就算情分不再,可是早已共历生死。”
徐财伸过手来,“兜着点,别把药材打湿了,这批药贵着呢。”
“我有什么不明白的,”他道,“你自己算算,他干什么非要你到万明来?因为只要有了你,你皇叔就会赔上许多许多的金银财宝。万明国库空虚,正要这一批钱财来充盈国库,且万明技艺落后,你带来的那些工匠恰好能为他们传授教义技能。再者,渊国富庶而万明穷僻,只要你与他一心,肯定会缠着你皇叔百般对万明好。”
“只要把你哄得神魂颠倒,他要什么没有?还有佳人陪伴在侧。”徐财道,“如今他什么都有了,你皇叔倒了、自己又没钱,还得了重病。这时候你们那个太后又送来一个美人,不就同你皇叔那时把你送来是一样的么?”
“他不是。”我厉声驳他,又找不出旁的话来佐证,只能在这短短的三个字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燕相知斟酌着我的话,终于道:“帝王之心最难猜,你我都是凡夫俗子,哪里能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或许有难言之隐罢,不过他既然不愿留你,也不必太对他牵肠挂肚。你回去给手换药罢,小五,你陪他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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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无言,我在前头走着,徐财抱着捣好的药跟在后头。
他后知后觉地憋出一句,“这都是我从话本上看的,你就当我乱说的好了。他究竟如何,你自己心里才有评判。”
“或许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我自知人在屋檐下,也不好与他撕破脸。何况若不是他们救我回来,我早已成了乱葬岗的一缕亡魂,“燕夫人说的对,还是一刀两断的好。”
徐财默默道:“师娘说的一刀两断,是她提着那把大刀把那贼人砍成了两段。”
我一惊,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
一时间,我们二人又相顾无言。转过两个岔口,药房就在前头,徐财又道:“雪化了。”
闻言,我扫了眼两侧的草叶,翠绿如新。积攒多时的大雪,似乎一下就化尽了。
“这段时日似乎要比过去暖上许多,雪也化得早。”我应道。
“毕竟你被丢到乱葬岗的那天,”徐财道,“宫中失了一场大火。”
“哪里?”
“你那时候晕着不知道,明月台起了一场大火。”他说,“整座高台由于是渊式建筑,被一场大火吞噬坍塌,烧红了半边天,城里跟入了夏似的。”
“后来火灭了,你也就醒了。”
作者有话说:
眠眠拥有了,呃,美瞳(?
第161章 梦回
除夕夜,除了孤清的明月台,宫中四处都挂了金线缝边的红绸。
照旧例,国主的亲弟亡故,不论如何宫中都不许挂显眼鲜丽的颜色,但不知为何东君殿里就是没有声响。直到前天,御前的白虹才过来支会一声,让大家把该挂的都挂起来,白绸就压箱底罢。
“今日是王的生辰。”青云走在路上,与女君身边的女奴说道,“宫里都不许丧气。”
“这也是王的意思?”女奴问。
青云点头,将手里的点心盒往上颠了颠,“宫里遭了这么多事,多日不曾热闹过了。若是过年也不许挂红绸灯笼,怕那些贱口跳到贵人头上去嘀咕。你看,王让我送了盒糕点去明月台,勒令他们不许苛待贵人。其实说来也奇怪,送去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丢出来,可贵人又苦兮兮的,看着不像是不想要的模样。”
“那或许是底下的人私自做主?”女奴顿住脚步,拉过青云道,“你若是肯定,我现在就去告诉女君。”
青云说:“我也只是猜测。上回还说温大人滚落山崖,这不是好好地送了信过来说平安无事么?这么多事诡怪得很,像是有人故意搅浑水。”
“贵人的事,如今依旧不告诉温大人么?”女奴又问。
“女君府上的事儿,还请姐姐多斟酌。”青云道,“我今日见王将诏令已写好了,就说都是邹吕一党在朝中翻云覆雨、意图谋反,明日就撤去明月台的禁令。到时候两人虽拌嘴,总也要和好的。你看这糕点,是那新来的厨娘按渊人口味制的,提得我手都酸。王肯花心思,贵人又是明事理的人,两人什么时候真的闹坏过?就算今日写了信,等温大人知道了,也就差不多和好了。”
“哥哥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临到宫门前,女奴转身往一侧通向城外的宫道走去。青云抬头望了眼刚擦黑的天空,转身正要叩响明月台的大门。
此时宫宴刚刚开始,路上几乎不见宫奴。他覆掌去推那厚重的大门,忽觉那门烫得厉害,木头灼烧爆裂之声愈加清晰地在门后响起。
他心道不好,倏然抬头,果见一条火龙飞快地窜上天际。几乎是一瞬间,便将富丽堂皇的木楼吞入腹中。镶嵌在高台之上的各色玲琅宝石受热爆裂开,在半空中炸得粉碎,犹如一朵又一朵绚丽至极的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