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71)
我心里的慌张油然而生,跪坐在蒲团上,心也“咚咚”乱跳个没完。
云时絮不语,神情淡漠,配着一身清雅别致的衣裙更显得她不食烟火。她像一株暗香的兰,开在了万明这怪石嶙峋的山壁之上。
“手。”清冷声音甫入耳中,我连忙拨上衣袖,将手腕呈在她面前。
她摸索着从药箱中取出薄纱铺在我腕上,玉荑按住经脉。
从她开始动作到现在,我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敛声屏气等着她把脉,却被她问出口的问题狠狠噎了一下。
“他买你花了几两金子?”云时絮薄唇中吐出几个字,带着一股冷若冰霜的凌人傲气。
“什么?”我疑惑道。
“若非平日里行为不检点,脉象不会如此紊乱。我替茶楼里头的倌把过脉,你骗不过我。”她不急不缓,语速宛若从容流淌的河水,“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也能把脉把出来么?我心中觉得诡奇,仍是老实道:“我出身渊国嘉王府,母亲是贺加王女柔嘉公主,因为战败被送到万明来。贺加太后曾给我用了多年秘药,才致今日身体孱弱,并非其他缘故。”
“原来如此。”云时絮微蹙的眉尖一松,语气缓和了些,不再似先前般咄咄逼人,“是我多虑了。”
“夫人是怕二殿下吃亏。”
我见她确实看不见东西,便大胆地打量起她霜雪般的样貌。
“他是个好孩子,只是自小见惯了血,我以为这世间无人能降服得了他。”她勾唇笑道,“你用了什么法子,叫他喜欢上你的?”
回想起初见他时那些尴尬不快的经历,我草草揭过了,只说在渊宫中相识,后头便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
“是他织了张大网,把我网住了。”我向她细细描绘了伽萨如何散播谣言骗沈澜将我作为战败品送至万明,又如何一次次谋划着接近我、保护我。言至兴起,连唇畔都染上一层笑意。
闻言,云时絮露出讶异的表情,很快一晃而逝。红唇开合,她说:“我从未见过他这样对待一个人。”
说着,她摸起身边的盲杖,袅袅起身进了屋。
我轻手轻脚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从柜中取出一个瓷瓶握在手心里。回头时,盲杖不慎被梨木小桌挡住,险些绊了她一跤,我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住她。
与此同时,我惊讶地发现她竟然真的轻盈得像一片柳絮,遥遥欲随风去。
“这是我用药血炼的药,你将它和温水服下,可化解体内余毒。伽萨这样喜欢你,你须得陪他好好过。”她将药瓶递到我手中。
“谢夫人。”
似是认定我并非恶人,她爽快极了,给我指了炉火的位置,叮嘱我尽快服药。
我将那颗红润晶莹如石榴籽般的药吞入腹中,忽觉心上猛地一痛,似是一根寒针没入了心脏,凉意不断渗入四肢,周身竟比在冬日雪地里还要冷。
“夫人,我冷得很,这药……”我浑身颤抖着跌坐在蒲团上,眼前的纱线随着视野的模糊而绞作一团。
云时絮飞快地转动纺车,呼啸的风声里夹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纺车轰然坍塌,她站起身,摸索着向我走来。
“你应该很奇怪,我为何双眼蒙着薄绸罢?”云时絮纤长的指解开束在耳后的绸缎,露出面上干瘪空洞的眼眶,“我剜去了双眼,为的就是不再看万明王那张恶心的嘴脸。”
“我的儿,从小受了不知多少种委屈,他从未如此用心地对待一个人,不惜为了你来求我这个做娘的。”远山般的长眉颦起,她叹道,“他过去是最恨王将我当作蛇奴来治病的,如今竟叫我来医你,可见是真动了心。既然他为你受伤流血,这等罪可不能白受。”
她敛裙缓缓坐下,道:“我自然是要你对得起他。”
看着她与方才判若两人的模样,冷汗从我背后渗出来。身上的寒凉渐渐退去,我颤声问:“夫人究竟是何意?”
“这药能医好你的身子,是因其中有我用血饲养的蛊虫。此蛊种在体内后,只要你对伽萨有二心,便会即刻暴毙而亡;若是整月不与他有肌肤之亲,亦会浑身发冷、心痛不止。”云时絮满脸骄傲神色,仿佛陶醉在自己的幻想中。
“我要你一辈子陪在他身边,永生永世离不开他,这便是我救你的代价,我对你下的蛊。”
作者有话说:
虽然妈咪的方式很另类,但是眠眠和萨老师彻底锁死了~
第53章 弑蛇
“怎么闷闷不乐的?”返途马车上,伽萨拿着两只细长叶茎拴着的草编蚂蚱逗我玩。两只青色转黄的蚂蚱随着他手腕的抖动在空中摇晃跳跃,泥团做的眼睛呆滞盯着我。
我抬起眼,看着他垂落的发丝随着车厢摇晃轻轻拍打在肩前,斑驳光行徘徊于脖与肩之间。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我埋头扑进他怀里:“伽萨,我这辈子都离不开你了,你高不高兴?”
许是以为我在撒娇,他轻笑一声,搂在我腰间的手圈得更紧了些:“高兴。”
马车突然停在一处郊野,我诧异地望向他,伽萨却牵着我下了马车。
跟着他走了几步路,我忽然就明白了。
不远处是一座坟茔。
坟前落了厚厚的花瓣,一个正在扫地的小厮见是我们,连忙扔了扫帚跑过来:“小的见过二殿下、见过贵人。”
伽萨微微颔首,让他退下了。
“我不是说了现下不见的么。”我局促地站在原地,远远地盯着那座坟茔。
不用说我也知道,那里头葬着的是我的父亲嘉王,那个不爱、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厌弃我的男人。
伽萨扶住我的肩,推着我向前走了两步:“我想着今日你见了我母亲,我总得再见一见岳丈大人,咱俩就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
“媒妁之言,指的是你那匹狼还是那只隼?”我极不情愿地被他推着往前走。
“是大漠里的乌金蛇好不好?”他在我背后“嘿嘿”一笑。
一想到大漠里千万条的乌金蛇,夜里都躲在外头听着我与他在帐篷里纠缠,我的脸都快烧着了。
“油嘴滑舌。”我轻轻骂他一句,却又推搡不过,只能自己抬腿往坟茔前走。
左不过是磕个头,与那人剖白几句,糊弄着就算过去了。父亲不愿真心对我,又不愿善待我母亲,生死相别十余年,我与他又还有什么父子温情在呢?
可当我真的立在墓碑前,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对父亲的记忆太过模糊,仅有的一星半点碎片也是他怒气冲冲的责备。
斥我不守规矩,斥我不成体统,斥我娇生惯养、恃宠而骄。虽然王妃一向刻薄待我,他还是认为我怙宠恃恩。明明是我根本不曾享有过的东西,却成了他斥责我的根源。
我还记得他巡营回府的那天,隆冬三九,因我不小心把雪珠碰进了二哥的领口,王妃罚我跪在雪地里抄规矩。父王路过花园,嫌我的字不好看,握住我的手教我一笔一画地写。殊不知我的手早已冻僵生疮,又因在纸上磨破了糊出一片血。
他一拉,我堪堪被纸粘住的伤口撕裂开来,血流了满手。
那日我没觉得疼,只知道他的掌心很暖很暖。
可惜他从来不肯用那双手抱我。
我叹了口气,拂衣跪下,给他磕了个头。
人都去了,这些事就算忘了罢。
“父王,”我喊他,伽萨知趣地要走,被我一把抓回来,“我如今过得挺好。”
“这位是万明的二殿下,你见过他的,就是他带兵把你抓了。”我对着他道,“他对我很好,如今我真的被娇宠起来了。你说的那些恃宠而骄的事,我如今也终于能做了。”
伽萨惊讶地看我一眼,我不看他,笑嘻嘻地对着墓碑道:“父王,他可疼我了,我马上就与他成亲。”
他厌恶异族人,也厌弃我。这下可好,我与他最不喜的人在一块儿了,还是背逆世俗的男男相悦。不知我这父亲,会不会气得托梦给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