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213)
楼内中空,高若通天,沿壁修筑了环绕而上的长阶,扶手作乌金蛇石刻环绕其上,金银珠宝镶嵌其间。长阶上每十五步燃一座长明灯,火光摇曳,蛇影绰绰。
中央空旷处立着一座狐面女的玉像,因长久无人清扫而挂满蛛网尘土。她神色亦喜亦嗔,似笑似怒,蒙尘的狐狸面孔上镶嵌着两颗闪烁如新的紫色宝珠。
火光一映,目色闪烁,那狐面女仿佛有了生气。
我见这情景诡异,心中却反倒不害怕,抱着墨鸽就拾级而上。
每一处染着长明灯的地方,都供了一幅女子的画像。或丰腴、或清丽,或眉目刚烈、或温婉可人,无一不是头戴宝冠、身披华服的模样。
我当即明白,她们都是从前被献与蛇妖的万明王后。为了祈求一方泰平,将活生生的人送入蛇窟,随后在此装模作样地供奉一幅像以示崇敬。
万明自古以来的陋习,从未改变过。原来这一座突兀的楼,不过是万明王后血肉铸成的坟、记刻着她们枉死的碑。
不知攀了多久,我终于拖着步子至楼顶。四周空旷,万明王宫内灯火通明,将天际映得仿佛将明。
快是年下了,宫里多少都该喜庆些。届时燃放焰火,不知该有多热闹。
可惜都与我无关了。
“飞罢。”我将墨鸽捧在手里,用力向上一送。它扑棱棱扇动翅膀,转眼便飞去了夜色之中。
然而待到我精疲力尽地爬回地上,已有一身披金甲者立在那处。见我出来,他右手一抛,将一只血淋淋的东西掷到我面前。
是那只墨鸽,被一箭穿胸,流血而死。
“王有令,明月台不许私自联络外人。”他粗声粗气地丢下一句,转身走了。
我怔在原地,过了许久才缓过神来。墨鸽两脚朝天地躺在地上,血染红了一小片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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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夜,我独自坐在屋檐下看院里盛放的满树梅花。这是整座明月台,唯一有些生机的地方。
送餐的小奴依旧时不来时不来,我偶尔吃些东西,也不问。桑鸠走后,我连药也不愿煎服,只是懒懒地等着自己的死期。
曾几何时,他们都热热闹闹地陪在我身边度过这漫长的冬夜。彼时我还稚嫩地想象着归于渊京后的情景,虽悲戚,却总有他们二人来宽慰我。
今时今日,当真只剩下我一人了。
我长叹一声,起身去了院里。周遭渊宫楼宇宫殿环绕,大雪纷飞迷住眼,一时让我恍惚起来,总觉得自己是那困在渊宫中的人儿。
是了,那时候在御湖里钓鱼,在梅园里戏雪。宫奴们大多不与我说话,却也不叫我觉得孤单。
戏雪啊,戏雪啊。我喃喃自语,当真用手去探地上一捧软绵绵的雪。不料脚下一滑,整个人都跌倒在地上。
身子撞上梅树,枝上堆的薄雪便簌簌地落在我面上、在颈间,而后化作冰冷的水往衣服里钻。
我仰着头紧闭双眼,假作自己当真身在渊宫之中,并未受过今日一番跌宕起伏。
若是大家都还在就好了,今日雪大,足可以堆雪人、打雪仗,或是一同围炉煮茶、就着渊国的蜜饯或万明的肉干,其乐融融地谈一整夜。
指不定桑鸠和容安又拌起嘴来,嘴上的仗打着打着便动手,随后一同扑倒在雪地里闹腾。我呢,我也不消责备他们,只管看着偷笑就是。
或许啊,宴月也在。他若要入战场,必然偏帮着容安,用他那不甚流利的渊语指挥着人躲闪,再被容安嫌弃地推一把,最后老老实实蹲到我身边。
温辰呢,自然是在女君府里,至多赠我一封问安的书信。
我呼出一团白雾,再没有力气起身,便这样蜷缩着身子躺在雪地里。总觉得一闭眼,今日的痛苦便都能消弭了。
再说说……皇叔。我对他又怕又恨,后来还带着些许的同情。不知渊国若大雪,他身为阶下囚可是同我一样食不果腹?
若是他未遭难,大抵我也不至于沦落至此罢。
我断断续续地喘着气,在雪地里冻得几乎昏死过去。右眼干涩着,不知是否有泪落下。
“都不在了……”我倒在地上,听着雪地里有脚步渐近。那人很慌张地将我抱起来,温暖的斗篷裹在我身上。
我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探不到一丝暖意。
“什么都没有了。”我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肺里像是被风灌满了,咳出的声音像座腐朽破烂的风箱。
那人垂下头,将耳朵凑在我耳边,颈上坠下的金蛇挂坠硌在我胸口。
“什么?你说什么?”他反复地问,似乎盼望着听清我口中含糊的话。
我的身子在他怀里搐动、颤抖,突然仿佛融化了,一股热泪自右眼里涌出。
“都不在了。”我的唇经过几番挣扎,终于倒在他怀里放声大哭,“大家都不在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第157章 以后
昨夜里大抵下了场厚实的雪,白日的雪色映着日光,晃得我眼睛疼。
我木木地挪开眼,眸子底下像刀划过似的,眼皮又像劈头盖脸浇了壶醋,同样酸胀着。
伽萨坐在床边,浓密的睫几乎搭在下睑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坠着,令他睁不开眼。
他缓缓地用木匙搅一碗汤,仔细地研磨,发白的圆物在汤中浮浮沉沉,好似人骨。
我将脸朝另一侧偏过去,他的目光就追过来。
“邹吕死了,五马分尸。”他沙哑地开口,倦意掺杂其中,与窗外呼啸的北风抗衡着,“以后不会有人欺你了。”
我听着,心中却未起丝毫波澜。
死了一个邹吕,将来还有赵吕、王吕、孙吕。只要还有我,他们便无穷无尽、循环往复。
见我不语,伽萨又道:“你要好好吃饭,别总饿着自己。腹中含饥,病也难养好。”
他终于舀起一枚东西,是个煮得软糯稀烂的元宵。万明人做不来这等甜腻之物,好好的元宵几乎煮成了粥。
我别过脸,只嗅到一丝清浅温热的甜味。
“你母亲的琴,”他似乎叹了口气,将木匙暂且搁下,“先前送去修时留了底样,已经叫工匠去寻同样的木料重制了。”
我掀睫向角落里堆着的焦黑木料看去,重新包扎住的手在被褥上动了动,“不必费心了。这双手,如今也碰不了琴。”
“好好养着,都会好的。”他似乎想把手覆上来,我扭过肩,将双手藏进被子底下。那只探过来的手就顿在半空中,最终寂寥地放下了。
伽萨的睫终于抬起来,露出眼下两块浓紫。他憔悴了许多,整张脸疲惫又哀愁。
“伤处还疼么?”他又问。
“疼不疼,都挨着。”我道,“早都疼过了,就这样罢。”
“昨晚上你哭得厉害。”他踌躇着,试图唤起一丝我们之间的温存,“外头雪大,太冷了,要少出门,别被冻坏了。”
下令克扣用度的是他,将我困在此处如囚徒的是他,如今好言相劝的人又是他。口中说着望我好生照顾自己,背地里却又不肯给我一丝喘息之机。
我抬起脸看向他,只觉得眼前人已非彼时人。
伽萨的目光在落到我面上的那刻颤了颤,不由自主地盯着我左眼上那道疤。
见我如今这副模样,也该死心了。
“对不起。”他喃喃地,“对不起。”
“你也看过我这张脸了。”我将脸转回去,淡淡地,“我如今……没有几日了,以后也不必专程过来一遭。你有你的事做,不必为我劳神。”
伽萨面上露出不忍的神色,长眉微微蹙着,“这是什么话?总能治好的,这病并非不治之症,我今日来就是要劝你放心……”
“放心?”我口中念着这两个字,“次次都叫我放心,我还能将心放到哪里去?如今成了这样,别管我了。”
“这次是真的。”伽萨急切地起身,阴影登时落在床前。我不知怎的浑身一哆嗦,向内缩了缩,他又坐下了,“我从前也并非弃你,只是尚待时机将邹吕一众连根拔起。我自知叫你受了许多委屈,将来定然好好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