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8)
两个宫奴迟迟不敢动手,生怕贵人有回心转意的风声,或是将来沈澜降罪、要了他们的性命去。
等了半晌,八宝殿里终究还是松了口,传来口谕叫我自己滚回去。
我奉着满心失望,拖着一副已然十分虚弱的身子,听话地从八宝殿里滚了出去,临到殿门又听见里头传来摔砸东西的声音,夹杂着太后的怒声和宫人们的哀求讨饶。
沈澜在位这些年,太后越发疯狂了。听说她时常责打宫人出气,就连偶尔回去复命的桑鸠,回来时脸上也间或地带着新伤。
吃痛地将身子倚在宫墙上,宫道上来往的奴纷纷神色复杂地瞧我一眼,又加紧了步子离开,全当不曾看见我这个人。
太后的懿令,叫所有人都不许与我说话。她试图隔断我与他人的联系,直到我忍受不住扑入皇叔的怀。
我扶着墙挪了几步,敛起欲落的两颗泪珠,血沫滚落唇角,零星地在袖上洇出薄薄的数朵花。
可惜了,这本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裳。
八宝殿的宫人们日子难过,我又何尝不是泥菩萨过江呢?
只是再难过的日子,也总得过下去。哪怕赤足而行,前有横荆,也须得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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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逾迈,转眼便入了夏。
我接连几月病得起不了身,直至天暖了才好转。听容安说,我的六叔沈澜自初春那夜受惊后,同样大病了一场,倒是足足好几月不曾来扰我。
只是如今有一件事,让我不得不去勤政殿求他。
不知可是我近来让容安随侍时候太多,太后上月来探视我时竟无故将他责罚了一番,昨日更是又打了十鞭。
他虽比我康健些,可年岁也小,接连受了两次责罚,小脸儿都消瘦了一圈。他嘴上说着不疼,别的与他交好的小宦私下也曾跑来告诉我,说容安公公躲在梅树后头偷偷抹眼泪。
我心疼他,将太后施舍的伤药分了他一些。略一细想便知,太后历来不许人与我说话,经上次一番顶撞后,她疑心是身旁有人教唆挑事,才教我生出逆反之心。她想要裁撤我身边亲昵的宫人,让我再次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至于撤换下了的那些小宦,无一例外是要被杖杀的。
这几条鲜活的生命,不能因我而断送。而宫中唯一能与太后抗衡的,也只有我最不想见的那位。
立在勤政殿前时,我长叹了一口气,御前的内监也长舒了一口气。
“哟,奴方才正说要去请,公子自个儿便来了,可是也得了什么风声?”内监捏着细嗓,拂尘斜斜地搭在怀中。
他话里有话,意在点我。我打量一眼门口守着的、他的两个小徒儿,各个面色惨白里掺着几分青,肩头也瑟缩着,便猜到大抵是沈澜在动怒。
“皇上大病初愈,我理应来探望。公公也知道,有人很是盼着我来为皇上解忧。”
“瞧这话说的,今日分明是公子自个儿来的,与那位有何干系呢?”内监恭敬地俯一俯身,迎我向内,“公子有求于皇上,话也得说到圣人心坎里头才行啊。“
他探出两根食指隔空一碰,示意太后与皇上两派势同水火,“这虎狼窝呆久了,谁不盼着去一遭温柔乡呢?”
我眼底含起的笑意一凝,动辄埋入心底。乌眸向身侧滑去,容安心领神会地掏出个锦囊塞入内监袖中,“公公御前侍奉许久,满宫里找不出第二个这般了解皇叔的人了。”
内监不动声色地将沉甸甸的锦囊往袖中托了托,拖长了音笑出一声,“嗨——”
“皇上正因边疆战事动怒呢,公子可得好好劝劝。”他悄声与我耳语道,“今日康王府家的二小姐入宫,说了没两句话就让皇上给请出来了,可见有些话儿也不是谁人都有幸能说的。”
康王府的二小姐?我仔细想了想,记起康王妃梁月眉与我母亲同出靖安伯爵府,我该称她一声姨母。这位二小姐便是比我小了三岁的表妹,唤做姝仪。
姨母与我母亲长得并不相像,她承袭了外祖端庄柔丽的容貌,更生出一副菩萨似的宽和相。我虽与那传闻中的姝仪小妹妹只远远地见过几次面,却也听闻她是京中出了名的端秀静美,亦知道她父母俱在封地,唯她养在京中外祖家,一如我母亲过去那般常常入宫拜见太后。
不知沈澜赶她走是否也有几分这个原因。
草草想罢,我颔首与内监道谢。临走时又脚步一顿,转身道:“从前在太后跟前见过一回,姝仪妹妹当真是最七窍玲珑的人,皇叔此时心上不痛快赶她走,恐怕叫她回去了多想,又叫旁人非议。公公到了皇叔面前,莫要忘了提一提此事,也好安慰妹妹。”
内监颇有深意地打量我一眼,应道:“是,多谢公子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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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说他已殇了,朕明日就昭告天下,说他久病缠身,初春就过世了!”
一只脚刚跨入殿中,一折奏章便自堂上飞出来堪堪砸在了门楣上,险些给我兜头盖脸地来了一击。我抬袖去挡,口中无意滑出一声,“呀。”
闻声,沈澜抬头方要怒斥,见是我,他明显怔了一下,丢下手里的奏折就让殿内跪着的两人退下。
我迈进正殿,方见一侧还跪着两位老臣,分别是右相赵济年和金紫光禄大夫仲平。
且不说仲平为人臣忠君爱国,赵济年身为三朝元老,祖上又有开国之功,赤胆忠心可昭日月,此时竟也在殿内长跪不起,这沈澜到底在想什么?
“你怎么来了?”他敛起满腔的怒,存着招手唤我上前的心思,又硬声道,“二位爱卿退下罢!你们二人所言,朕稍后自会慎重考量。”
“原是有话想对陛下说,既然陛下在与二位大人商议国事,侄儿便先回去了。”两位重臣未起,我见殿内气氛凝重,只好先将自己的事作罢,“赵、仲二位大人年迈,陛下不如请他们起身说话。”
我恐他外臣面前言行出格,正欲离去,身后却传来浑厚的声音。
“公子留步!”赵相行吉拜礼,朗声道,“陛下恕罪,既然鹤公子到了,那么臣不得不直言。万明起兵谋反,而镇国大将军高武率十万渊军镇压,反致全军覆没,自己也被扣押敌营。如今万明军队压境,朝内无人能与之抗衡,唯有……”
“赵卿言重了,万明区区边陲小国,不足以为惧。高武用兵太过鲁莽以致兵败,朕有意让辅国大将军韩宁率兵支援,三月之内定能取得大捷。”沈澜不耐烦地打断他,目光糖似的粘在我身上。
“陛下,玄甲军全军覆没,大渊的精锐只余下京内的禁卫,实在是无军可调度了!”赵相越发激昂,竟说得面红耳赤,拜倒在地上。
“陛下,当年蛮人屡屡来犯,多亏元淑长公主与朝华、朝平二位公主为国和亲,方解了大渊的外患,安定了边地。陛下身为一国之君,不得不为大渊着想,既然鹤公子在场,不如问一问他可否愿意临危受命,救国于危难。望陛下早做决断!”仲平声泪俱下,跟着拜倒在地上。
我立在一旁,光是听着他们慷慨陈词,手心里已全是冷汗了。
据《万国志》载,万明乃是渊国东南方相接壤的蛮夷小国,百年以前便归化于渊。然而近年来,万明不断有犯事之举,意在脱离渊国控制。因其人骁勇好战、行踪不明,渊军迟迟未能将其攻下。原本因为两国之间有一片广袤的沙漠相隔,倒也互不相干,只是近年来万明人不断越过沙漠意图北犯,如今竟已有万人军队驻扎在渊国边陲的辽郡,不知何时会北上。
当年我的父亲嘉王,便是死在与万明军队的大战中,再没有回来。
看这情形,如今万明北上势不可挡。
我盯着沈澜,他却并不看我,只是又将一折奏章摔在案上以表否决。
“二位大人的意思,是我能阻止万明北犯?以往和亲之事我亦有所耳闻,可大多是京中贵女乃至于公主出嫁,难不成他们如今要我去……”我从沈澜处得不到回应,只能转而去问二位老臣。
这一问,沈澜立刻道:“这与你没有关系,你给朕即刻回去呆着,非召不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