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84)
它的眼已泛起灰白之色,几乎没了喘气之力。
我正要让人将它抱入轿中,整座肩辇突然一歪,齐齐向后倒去。我的额角重重磕在身侧的辇架上,针刺般的痛楚滑过颅内,一股腥涩涌上喉头,和着几团扭动的肉体被我呕出了口。
那虫子在淤血中翻动身子,被炙热土地烤得“滋滋”直响,不多时便化作了漆黑的小团。
我垂眼看着它们惨死地面,愣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这便是一直藏在我脑中蚕食记忆的断情蛊虫。
与此同时,仿佛被截在不知名处的记忆突然化作湍急河水,齐齐涌入了我的脑中。那些被啃噬得支离破碎的记忆闪烁着荧光,破开围绕在四周的迷雾,缓缓融合成一道挺拔的身影。
蜷曲的银色长发如自天而落的星汉,披在渐渐显现出金纹的躯体背后。
他慢慢转过身,伸手将亦喜亦悲的假面摘下,额前金绿的狮负如同狸奴的睛瞳,在暗夜中灼灼生彩。
“伽……伽……”
我狼狈伏在地上,目光却不自觉紧紧盯着那张许久未见却不断趋近于熟悉的面孔,无所适从地颤抖着嘴唇。
那双金色竖瞳眨了眨,继而弯起。在他身后,是往日里我与伽萨相处的种种情景,如走马观花般一一滑过。
他抱我时有力的臂弯、发丝上萦绕的深沉麝香气息、坚实的胸膛、滚烫的血迹、颠簸狼背、刀刃寒光、大雪、寒夜、星光……我望着一幕幕熟悉的场景,干涩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眠眠。”
那张与我无数次在梦中擦肩而过的面孔终于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千言万语流淌在心中,却好似说什么都显不出我疯狂生长的思念。
我眼中蓄满泪,嘴角却是不自觉地扬起,心中长久以来的缺失与空洞逐渐被一股力量填补着。
终于,我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冲他笑道:“伽萨。”
泪水如河流奔涌,爱意在心口生花。
——小王后。
高远处传来仿佛置身尘世之外的声音。
——别忘记,来蛇窟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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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场梦……么?
我睁开双眼,因在睡梦中哭喊而肿胀的眼睑艰难抬起,却还是立时认出身侧坐着的男人并非伽萨。
额角被纱布细细包扎着,撞击留下的余痛仍在脑内盘旋。我扶着额发出一声闷哼,身侧的男人立刻扭头来瞧。盯着他的面孔思索了片刻,我迟疑唤道:“长砚哥哥?”
温辰有些诧异,余光瞥了眼四周,方才笑道:“阿鹤,你许久不曾唤我哥哥了。”
“我这是怎么了?”我挣扎着坐起来,见屋内装潢雅致柔和,方知自己如今在公主府内。满怀期冀地掀开被子一瞧,那两条腿仍是枯瘦无力的。
蛇神……怎么不能将我的腿一并治好呢?
“有个轿奴猝死,轿辇摔在地上,将你撞伤了。”温辰心疼地看了眼我的腿,转身斟了盏茶来,“因那处离公主府近,伽莱把你送至此处休养,我才能见你一面。你在宫中的遭遇我都已知晓,伽殷公主与我都在尽力联络二殿下。”
“伽萨他……他不是死了么?”我悲戚道。
温辰面上露出三分惊讶:“我听闻,伽莱一众给你喂了断情蛊,你……?”
“多亏那一撞,我想起来许多事。”我摸了摸隐隐作痛的额角,凝神道,“难道说,伽萨他还活着么?”
是我向蛇神许的愿成了么?
抬掌覆上心口,果真不再像以往那般灼痛烦躁,眼下反而平稳安静了许多。是啊,我如今与他算是血脉相连,若是他死了,我恐怕不能像现下这般安然无恙。
可想到这种在心头的蛊,我不由得想起了如今仍被锁在宫中的云夫人,她身为伽萨的母亲,却被用作医我的药人,我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
“当初确实有情报称他带着三千精锐在流沙中全军覆没 ,但宫中递出的密信说,伽牧曾派人在大漠中搜索他的尸体及随身物件。”温辰眸中沉静如水,“一无所获。”
“好,好。”我原本已沉下的心突然又有了希望,连道几声“好”,随后便开始飞快地思索对策。
只要找不到尸首,就还有生还的可能。将来或有一天,我还有机会与他重逢。
“前几日,伽殷公主将府中的隼鹰之类尽数放出,寻找二殿下的下落。我亦将仅有的几只墨鸽派回了渊京,把来龙去脉细细禀告皇上,求他遣戍边军队搜寻腹地。”温辰正说着,一条小蛇忽而从他袖中游移而出。
“这是?”我看着那条分外眼熟的小蛇,伸手让它攀上我的指尖。
“当初万明王寝殿中那一对蛇,诞下了两枚卵。乌金蛇擅攀爬,悬崖峭壁无孔不入,其中一条便到了我这里。”温辰道,“我想,你回宫后难以再出来,不如我们就用乌金蛇传信。”
两枚卵。原来当初陪伴在我身侧的,是它的兄弟。我登时对这小蛇的怜爱多了几分,将它小心藏进袖中。
玄蛇传信,从前伽萨也做过。
纵然他不在我身边,我如今经历的种种,却自始至终都有他的影子,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从在大漠中初次遇袭到夜宴中只身弑狼救我,再到后来的牢狱之灾、兽台之困,伽萨似乎总有万全之策。唯独这一回失了手,独留我一人在敌腹之地与恶狼周旋。
若真如温辰所说他还活着,伽莱伽牧二人步步紧逼,恐他一时不能现身。
他护了我那么多回,现下陷于危难之中,让我来护他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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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着人推着轮椅送我至布粮的蛇神庙中,已是黄昏之时,暑热也退去不少。我摇着小扇,倒也还撑得住。
若要撬动伽莱伽牧二人,须得从中作梗,先使这二人心生嫌隙,方能使整个前朝分崩离析。回想起当年太后寄托于我身的“惑君王、乱盛世”,我竟有些啼笑皆非。孰知我要惑的君王,不在渊京,而在万明?
神庙中人头攒动,吵嚷一片,将伽莱忙活的身影都淹没在人潮之中。
“这是怎么了?”我提高了声音问道。
数百双眸子齐齐转向我,未等我再问,伽莱已将目光投过来,动辄便要将灾民都轰出去。
“不必。”我制止他,“本就是为了济民而来,何必再将他们兴师动众地赶出去?”
“腌臢之众,怕污了你。”伽莱抹去额前的汗珠,我讨好似的展开折扇替他扇着凉风,陪着他到后殿坐下。
“身子好些了?你何必来这地方。”他口中怨我。
我勾唇一笑,道:“怎的如今不怕我丢了?”
他僵硬的面上终于松懈几分,我看准时机,与他道:“不如让我去瞧瞧,总不能看着长平君劳心劳力,我在屋里吃空饷。”
伽莱面上陡然有了笑意,允我回了庙中。
庙中仍是吵嚷一片,我抬眼望过去,只见他们手中捧着的破碗中干干净净,加之庙内如此混乱,便知这些粮米未能送至他们手里。说着开仓济民,这一整天下来竟半点见效也无,未免也太……我偷偷看了眼伽莱,见他面色铁青,只好对为首的几个小兵道:“让他们每户出一人,七列纵队排好,按次发放米粮。若有插队争抢生事者,呵斥几声便罢,遣回队末去,不许克扣粮食。”
说着又看了看担上的粗米菽豆,道:“每户限领三升,若家中有兄弟在外征兵者,可多领半升。另外,每户的水……”
“如此分发,恐怕不够……”小兵答。
“先这般分发一回,往后再做调剂。这些百姓饿了多日,若再不放粮,只怕要闹出人命来。”扇端在掌心轻轻拍着,我轻声道,“我不知你们粮仓中米粮为何数,就依此先办罢。若是不够,再请旨就是。”
小兵为难道:“王有旨,若是不够就……”
“就如何?”我歪着头问他。
“先将年壮力强的留下,老幼妇孺……”他犹豫地看我一眼,低声道,“挖坑埋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