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59)
他起身往帐外跑去,我来了兴致,觉也不睡了,专心逗煤球玩儿。
豹子这动物长得快,现下不趁机多玩几日,不出几个月便长大了。若到那时再想摸,就得先问问它同不同意咯。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间,许是军帐中太暖和,煤球在我怀里扭着身子很是不耐烦。我望了望外头白蒙蒙的天,一咬牙披上衣服起了身。
对镜自照时,旁的都好,只是颈上这斑斑点点的吻痕未消,看着甚是扎眼。
我将那斗篷上的毛领拨蓬松了,勉强遮住这些暧昧无比的红痕,这才带着煤球旋帘而出。
一脚踏入外头,只见四处白雪皑皑、银装素裹,昨日还荒芜枯燥的野原在一夜之间成了雪地洞天。
靴底踏在绵软的雪上,咯吱咯吱直响。煤球撒欢儿似的一头扎入雪中,连着打了好几个滚,直到皮毛和尾尖都沾满了雪花,又挨到我腿边一蹭,继而再去滚雪玩。
如此往复三两次,弄得我斗篷上花儿似的氤氲开一片水渍,它自个儿也湿了皮毛,薄薄地贴在身上。
如此雪景,倒让我想起了以往在渊宫中同宫人们一道玩雪的日子了。可惜如今这般身份,大肆胡闹显得太不稳重,只能就此作罢。
想罢,我又去寻那小豹子的身影,目光所及之处却只剩了一片被踏乱的白雪。
“煤球?”
我循着脚印去找,绕到军帐后头方见它绕着一个矮小的身影转圈。细瞧,是伽宁。
她父亲伽莱昨夜被牵连冷落,她如今在这里,不会又是来求情的罢?
伽殷公主与我们相熟,尚且能劝一劝,可这伽宁人小鬼大、心性稚嫩,只怕要费一大番口舌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定了定神,柔声喊道:“伽宁。”
那小人儿转过身来,手里握着块凉透的饼。见是我,她仰脸亲切道:“又是你啊,沈鹤咩!”
说着便打了个喷嚏,浑身寒颤的同时,手里的饼也掉在了地上。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居然弯腰伸手捡起了那块饼,抖掉雪块,在身上胡乱擦了擦,便又要往嘴里塞,没有一丝养尊处优的王孙模样。
我看着她,仿佛见到当年尚且年幼的伽萨在拳打脚踢间拼命往嘴里塞甜糕,心中一酸,忙制止她道:“我帐子里有些吃食,我带你去吃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眠宝是有些取名天赋在身上的。
第43章 无瑕
“爹爹昨日回宫,阿娘受了惊,所有人都围着她,把我一个人落在这里。”伽宁蹲在小几前狼吞虎咽地吃着果子,不时往嘴里塞上两颗蜜饯,两边的腮帮子涨得鼓鼓的。
我在一旁斟了盏茶给她,又想着这万明长大的小姑娘怕是不爱清茶,命人倒一碗牛乳茶来。末了,我才问她:“怎的无人照看你?”
“爹爹说我不好好念书,叫人不许给我饭吃。”伽宁伸了伸脖子,努力咽下口中的食物,捧起牛乳茶喝了一大口,豪迈地抬袖擦嘴,颇显不服气地对我道,“沈鹤咩,读书究竟有什么用处?我实在是看不进去。”
“读了书,你便知不该对人直呼其名,我也不叫什么,沈鹤咩。”我拉着她坐下,传了个女奴进来替她好好收拾一番。
“我不想读。”伽宁被按在座上梳头,她歪着脑袋,嘴里仍在嘀咕着,“以后成了公主,我说什么便是什么。”
我提笔写字的手一顿,抬眼端详她。
伽莱的野性与文氏的冷漠在她稚嫩的脸上巧妙地融合在一块儿,年纪虽小,眼角眉梢已可窥见一丝兀傲。这般的孩子若请良师加以管教,以后必能立一番大业。
“读书方能明大义、知礼节。”我落墨提下一个“宁”字,道,“宁静而致远,厚积而薄发。”
“听不懂你说的话。”伽宁摸了摸自己的新发髻,独自跑去镜前照看。
我看着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叹了口气,再道:“若是你不读书,以后也不必找我玩儿了。这些果子、蜜饯,同你半分干系都没有。”
闻言,伽宁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嚷起来:“沈鹤咩,你怎么说这种话?我以后决然不找你玩儿,我再也不和你说话!我一点儿都不稀罕你的东西!”她气急败坏地跑出去,把趴在帐门前扒拉雪的幼豹都吓了一跳,毛也炸了起来,猛地蹿进我怀里。
我抚弄着它的皮毛,摇了摇头。
不过片刻,门帘又自外向内拨开,露出一张小脸,依旧是气鼓鼓的:“我以后念书就是,不就是念书么?!”
伽宁撂下这句话,红着脸跑开了。我无奈地笑笑,对着女奴道:“还不快些看着她去?伽宁年纪小,又好动,别让她疯玩起来冻坏了。你给他们带句话,伽宁是王的长孙女,谁若是敢苛待她,我有的是法子整治。”
那女奴面上一僵,忙款款一礼,陪着笑出去了。
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有的苦吃。
我心烦意乱地摸了两把幼豹,抱着它出了门。
万明王昨日受惊,我作为王后应当去探视。方走近了他暂居的营帐,便听里头传来窃窃私语,想必是巫医们在会诊抓药。我正要凑近听一听,肩上冷不丁被轻拍一掌,随后伽牧的脸出现在我眼前。
他面色忧愁,一指抵住下唇示意我噤声,拉着我离开了营帐。因有上次的遭遇,我并不十足信他,亦步亦趋地远远跟在他后边。
“父王他迷信沈公子那副仙药,要杀贺加人取血炼丹。”伽牧压低嗓音道,“已经着人去办了,我正要为这事去找你呢!”
话音刚落,我脑袋中“轰”的一声,顿觉天旋地转起来。
他明明已经得了我,为何还要去残害旁的贺加百姓?我分明早已告诉他,这药只能配我的血用,他却依旧执迷不悟,不肯放过这些寄人篱下的可怜人!
肆意为虐,敲骨吸髓,他休想!
“备马,我要一匹马,快!”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中带着一丝颤抖,心中的憎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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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着伽牧给我的地图,一路至晟都西南部。尚未见人影,先映入眸中的便是一辆铁制的囚车。
他们要把人塞进这里,用牛拉回去。
我心中怒意横生,拔出匕首便将同侧两个车轴砍断。再看前方,已有撕心裂肺的哭声混合着官兵的叫骂传来。我立在车前,怀中藏刀,目视他们用铁链锁着一列孩童朝囚车走来。那群孩子,大的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小的才长到我腰际。
领头的官兵见我,耀武扬威地吹了声口哨,转头向着手下努努嘴:“那儿还有一个,锁起来。”
后头走上来个高瘦的男人,腰侧配着的生锈刀鞘上像沾满了鲜血。铁圈在他手里晃动着发出清脆声响,映出一道金色的日光。
真可笑,那般拖人入地狱的东西,居然在日光底下生辉。
他快步走近,目光里含了一丝困惑,似乎不敢相信我居然垂着手让他抓走自己。但那也只是一瞬的困惑,他照旧麻利地打开铁圈往我脖子上套去。
“你入过地狱么?”我出声问他。
官兵一愣,手下的动作也顿住了一瞬。毫厘之间,我拔出匕首便往他胸腹之间刺去。
利刃剖开了身躯的肌理,仿佛穿过数层厚实的布料,发出极为沉闷的“噗嗤”声。赤热的血从伤口中涌出来,这把被收在暗室里数年之久的刀终于再次见了血光。
官兵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我用力拔出匕首,血腥气与他那一身浑浊臭气混在一处,没有半点上阵厮杀的血性,只有草菅人命的肮脏。
我擦去溅上面颊的人血,往他腹间再补上一刀,骂道:“畜生!”
他捂着伤口倒地不起,哀叫连连,远处的孩子们被这一幕吓得止住哭声,大气也不敢出一丝。我握紧匕首,指着四周围上来的、持长枪的官兵。
“慢着,慢着!”后头一人着锦袍,两指拨开了正对我的枪尖,笑道,“王后好大的排场,莫非是跟二殿下学的?”
定睛一瞧,是上回殿审伽萨时坐在右首的那位——相国耶律浑。当时他面上青红肿胀连成一片,活像个蒸变了形又生了霉点的大馒头,现下若不细瞧,还真难将他与那个狼狈的模样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