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14)
我垂着眼睛,静静等着他斥责我心狠手辣,又做贼心虚。外头的风沙撕扯着军帐,一并撕弄着我的心。
“阿鹤,我在想,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闻言,我抬眼望过去,心里做好了受他一顿训斥的准备。哪怕不是训斥,一顿埋怨总归是逃不掉的。谁能想到一只病猫的爪子,还能取人性命呢?
“毕竟你幼时那样逆来顺受,好像谁都能随意践踏,嘉王妃一派让你在府里受了不少委屈。宫里尔虞我诈,只怕你过得更加不易。”
温辰此言一出,我惊讶地转头看向他。
“我不知道你独自在宫里经受了多少腥风血雨才长成如今的模样,可是阿鹤,你终于学会保护自己了,我很高兴。”温辰握住我的手,“高武叛国投敌,又对你出言不逊、折辱皇亲,按照大渊律法当诛九族。诛杀他这件事,你做得很好。只是以后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亲自动手,免得玷污了自己。”
我重重地吸了下鼻子,点点头。
“阿鹤,”温辰欣慰一笑,“你这只小鸟,终于长大了。”
第9章 逢君
穿越荒漠的一路上,总是旭日高悬。漫天黄沙如蛰伏在空旷之地的恶兽,时常毫无预兆地扑面而来,撕咬着大漠之中形如蝼蚁的人群。车队常常因忽起的风沙而不得不驻步躲避,半月下来,车上的旃旗都折了好几根,帷幔也碎得凌乱。
而万明的军队在风沙中,竟不曾迷过一次路,那领头的万明统领,似乎永远找得到正确的方向。
相较之下,从渊国随我出行的那些侍卫、奴仆、乐人,却在这艰险的处境中殁了好些。就连我自己,也被日夜间反复无常的天气折腾得体弱无力,又过上了成天喝药的日子。
几经斟酌,温辰同万明将领提议让使团原地停驻几日,以作休整。那军将虽态度傲慢,却也不曾过度刁难,只说三日之后必须启程,以免耽误国事。
因万明大军须得继续前进,只有一支精骑留下来护送我们。夜间风寒刺骨,一轮明月在这人烟寥寥之地更显得凄清了。
我踩着踏床从车上下来,身上裹着一件刻丝银狐毛连帽斗篷,仍被寒风吹了一趔趄。
离车队不远处生了几簇火,那些自渊宫中出来的宫人们都挤在一块儿取暖。袅袅青烟借着夜色升上冥空,拴住了月亮,将夜拖得极长。
一股肉食的香气弥散在空中,我循着味儿寻过去,见几人正鬼祟地猫在荒丘后的柴火边,火中炙烤着一只辨不出形状的东西,旁边还小丘似的堆着一些残存的皮毛爪子。
那物在火舌的舔舐下滋滋冒着油,倒是诱人得很。我舔舔干裂的唇,不由地往前迈了几步,流沙在足下发出细微的声响。
背对我那人身躯一震,一只沾着血的匕首便在瞬息之间直抵我的咽喉。我偏了脑袋避开他的锋芒,笑道:“你们几人真是好小气,偷聚消夜也不带着我。”
宴月见是我,连忙收起匕首,歉道:“主子恕罪,这荒山野岭之地,我恐有贼人才防着,没想到惊着主子了。”语毕,他顿了顿,为难地看向身侧人。
“真是该死。”容安起身,对着宴月使了个眼色。
“是是,真是该死。”宴月如获至宝似的将那话捡起来说了。
看着他们二人一个教一个学,想必是提前演练过被我发现后的说辞。我抬袖掩住口鼻假作避了避烟,实则是悄悄勾了勾唇角。
这二人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谁知在路上竟渐渐厮混熟了。容安伶俐,宴月这口越发流利的渊语想必也是他教的。
“小温大人在同万明骑师探讨行进路线,我们实在是无聊,便寻思着给公子弄些吃的。”容安乖巧道,“这一路上身子骨都要散了,哪里吃得动那些干粮。公子瞧,那是宴月捉的沙兔子。”
“是,是。沙兔子,烤沙兔子。”宴月忙把那烤得正得火候的沙兔取出来,从袖中抖出些辛香粉来,那兔子肉立刻腾起一阵香气。
万明骑师的统帅,是个戴着黑狼面具的青年。他虽年轻,却甚得兵士的敬重,人也比起初那位万明将领随和许多。
我正要坐下,火边始终寡言的一人突然站起来。他不安地搅着双手,踌躇半晌也不敢说话。
我眯了眯眼睛,认出他,“桑鸠,许久不见。”
虽然太后在和亲队伍的名录里动了手脚,我却也有应对之策。她塞进队伍中的眼线,被我一一安排在了外头伺候,若非我召见,他们便只能在角落里打杂,桑鸠即是其中一个。
他从近身服侍我的首领宦官,变成了管理乐人的小杂役,在队伍中的地位也一落千丈。
容安同我说过,近来多了不少偷偷给他塞银钱的宫人。想来。这些钱以往都是孝敬给桑鸠的。
只是,容安和宴月如今都是我的亲信,他怎么和他们混在一处?
“公子不知道,桑鸠公公与我是同乡,从前帮过我许多。”容安小声解释道,“我们这些奴才在宫中唯命是从,是因为兄弟姐妹的命都捏在主人手里。桑鸠哥哥的妹妹花儿,就在太后手中。公子心善,但太后娘娘实在是逼得桑鸠哥哥走投无路了。”
闻言,我又打量了桑鸠一眼。
“人是我赶的,原来这会儿是来训诲我了?”我敛衣盘腿坐下,目光在三人之间游回。
“奴才不敢,奴才已经许久没有给宫里递消息了,公子明鉴。”桑鸠双腿一屈跪在我面前,呜咽道。
宴月似是没料到这一回,举着烤兔子直发愣。
“太后心狠我心善,你们就专挑软柿子捏么?”夜里风凉,我又将斗篷裹紧了些,仍觉得寒风到处乱蹿,吹得心里都泛起凉意。
“递消息?你何时递过消息?不过是去旧主面前伺候,宫里谁不夸你知道报太后娘娘的恩呢?我有多大的胆子,怎么敢说你递消息?”我冷笑道。
“公子恕罪,奴才当初是真的身不由己,”桑鸠流着泪,火光将他的脸晃得发红。他道,“家妹身患恶疾,只能求太后垂怜。如今宫中传来消息,妹妹已病发身亡,奴才也不必再为太后做事,愿一心侍奉公子。”
身不由己,便将我往沈澜床上推,将我的一言一行往太后宫里报。我拾起一根枯枝,低头随意在沙土上描画,良久,才悠悠开口道:“你家中还有其他人么?”
桑鸠一愣,连忙摇了摇头,“爹娘早已故去了,家中只剩奴才一人。”
“既如此,我给你个机会。”我将那枯枝随意抛在地上,抬手推开了宴月递过来的烤兔,“往后你照旧给太后递消息,正话反说,你应当很熟悉了罢?”
他与太后亲昵,既然无亲人在渊国,想必也不会再受太后挟制恫吓。扰乱太后的计划是次,反探她的心思为首,这些事也只有桑鸠能做到。
能效忠于我最好,假若还有二心……我摊开手心瞧了瞧,反正手上都沾了人血,再脏一些,也无关痛痒。
“明日开始回我跟前来,也要继续和太后安插的人手交涉。无关大局之事告知他们也无妨,但切莫让他们知道实情。”我拢着斗篷起了身,丢下两句话来。
桑鸠感恩戴德地给我磕了几个头,可惜沙子绵密,也并未出声响。
“主子,肉还没吃。”宴月喊道。
“你尽惦记肉。”我并不回头,只隔空摆摆手道,“你们三人分着吃了罢,肉食油腻,不合我脾胃。”
来时我已注意到火旁堆着的一小捧骨头,那哪里是给我准备的?不过是偷吃被我抓着罢了!
我沿着来时的脚印缓缓踱着步子往回走,忽而感到沙土地下传来震颤。原以为是我的错觉,然而那颤动愈发强烈,连一旁的篝火也扑朔摇曳起来,仿佛有什么巨物欲将破土而出。
转眼之间,几匹棕黑色烈马便闯入营地,泛着寒光的弯刃砍刀在我面前一闪而过,割去了我耳侧的一缕墨发。
荒漠地带常有游牧部落的骑兵劫掠过路商贾,前几日有万明大军相护,他们未敢来犯。如今大军已去,车队里的珍宝绫罗彻底叫他们失去了耐心。远处宫人的惨叫直让我脊背发凉,正欲躲起来,却迎面撞上一彪形大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