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云后(71)
在灵州时,慧知尚且年幼便已经处变不惊。那时候的柳云景更加年幼,虽看不明白慧知这个人,却也隐隐约约感觉到对方是个清醒且冷漠的人。对世界有着抗拒,只有真正认可的事才愿意去做,并且没有给自己留任何回头路。
观尘更是如此。表面上看着亲和又慈悲,然而对一切事物无差别的亲和慈悲,何尝不也是一种冷漠。
这人就像是灵州那场雪,寒冷彻骨。偏偏对上他时,又在他掌心化成了温凉的水。
观尘不愿承认身份时,季别云觉得委屈,此时承认了,他又替对方感到委屈。
他的病没能好彻底,情绪大起大落之下晕眩又逐渐加重,但他不想去管。
“我带你走吧?”他又痴了,说起了胡话,“我把你从这里偷出去,我们什么也不管了,找个偏僻的地方住下来。你若还想念经,就继续当你的和尚,我就住在你隔壁房间,每日都去找你玩。回灵州怎么样?你把我藏在灵东寺,我什么也不用管了,不用报复仇人也不用跟别人勾心斗角……我给柳家人都立碑,每天去坟前挨个磕头,他们可以原谅我的……不会怪我自私的……”
季别云固执地看着观尘的眼睛,直到僧人用手背贴在他脸颊上,拭走了一串泪,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就连声音也都藏不住泪意。
“他们应该愿意原谅我的,我能活下来他们就很开心了……”他说得磕磕绊绊却又不愿停下,“宸京是个吃人的地方……我们不在这里待了,我们回灵州……我带你走……”
说到最后他连视线都模糊了,近乎祈求一般小声道:“我病了,我病得好严重,都晕过去了……你不来看我,爹娘也不来看我,为什么……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如果能一直当个小孩就好了,无忧无虑,家人也还在。没有受过伤,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不必深陷权势争斗,也不必做一个事事果决之人。
可是他如今只有观尘了。
季别云栽进了面前之人的怀里,什么也不顾了,紧紧箍住了观尘的腰背。
这样就很好了,即使观尘不抱他,这样也很好了。
观尘没有推开他,却也没有伸手抱他,只是用手背探向他额头。
“好烫,我扶你去躺一会儿。”
季别云将脸埋在观尘胸口,没再说胡话,但是怎么也不肯抬头。
僧人语气轻柔:“对不起,我被觉明禅师关在这里,没能知道你病了……对不起。”
他还是没有说话,像是就这样睡着了。
观尘也就没有再逼迫他,两人静静立在原地,看起来像是其中一方飞蛾扑火,然而天底下却没有这么温和的火焰。
过了很久,季别云终于松开了手,慢慢脱离了他强求来的怀抱。
脸上还带着泪痕,眼圈仍红红的,开口却道:“刚才我说的话都忘了吧,我肩上有人命,你肩上有悬清寺,我们都不能离开宸京。”
观尘没说话,只是眼神还有些担忧。
季别云哭过了,也发泄过了。方才那些只是幼稚的幻想,就算柳家人在天之灵不想让他复仇,他也不愿意。脆弱只是一时的,他的脊梁骨永远不会软下去。
他只有趁着这个机会才能做一做平和的梦,但梦醒之后他还是为自己哭了而感到难堪,低下头不敢看向对面。
作者有话说:
放心,小云不会被击垮的。另外高亮:本文HE,后面不会太惨的,小云和观尘最惨的日子早就过去了,信我
第59章 不像他
季别云不说话,观尘便开口了:“还站得稳吗?”
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脸上泪痕还没干,他胡乱擦了擦,低声道:“我缓一会儿就走。今天晚上胡话说得太多,你全都当做没听见好了。”
僧人又安慰他,半开玩笑道:“我都已经坦诚了,你还要同我一别两宽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就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我脑子里很乱,我都不知道该称呼你什么。”季别云越说越难堪,视线盯着脚下的砖缝不肯挪开。
观尘握住他的手臂,把他往里面带,“去躺一会儿吧,你需要休息。”
季别云自己也感受到了,不只是额头,身上许多地方都在发烫。白日里才听得徐阳嘱咐,说不能思绪过度,这会儿情绪大起大落,果然又栽了。
他自己倒不觉得这有多严重,以往在戍骨城内都是睡一觉便不管了,也没见把脑子烧傻。可观尘显然不这么想,一定要他躺下来休息。
他老老实实被扶着到了床榻边,合衣躺了上去,然而观尘却转身出了房间。
季别云仰躺着,脑子里跑马似的闪过许多画面。一会儿在想和尚被他吓跑了,一会儿又在想马车还在山脚下等着,徐阳不见他回去兴许也要着急找人。万一这事儿闹开了,他夜闯悬清寺的行径可能也瞒不住了。
没等他理出头绪,僧人便又回来了,还端了一盆水放到桌上。观尘从盆里捞出一条巾帕,拧了拧,之后折得方方正正,放在了他额上。
热意顿时缓解了许多,季别云眨了眨眼,没动。
观尘垂眼看向他道:“病了就别乱跑,更深露重,你身体本就受损太多。”
季别云想也没想就答道:“来找你不算乱跑。”
和尚没理会他这句话,反而问道:“大夫怎么说?”
他一脸无辜道:“没说什么啊,就是我前些时日累着了而已。”
观尘那神情看不出信没信,只是倾身将一床薄被展开来,盖在了他身上。之后还往上提了提,严严实实地盖到季别云下巴处。
他觉得自己又变成了被人照顾的小孩,有些稀奇地盯着僧人不放。
观尘始终没看他,只站在床边,又问道:“是师父将我身世告知你的?”
他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告状:“你那个妙悟师兄对我好凶。”
僧人嗯了一声,又道:“他对我也是这样。”
季别云微微睁大了眼睛,没料到会得到这种回答,想要得寸进尺的念头被扼杀在了摇篮里。于是他转而告其他人的状:“皇帝有病,他不愿意查御史台,还想把我训成他的走狗。”
僧人这回认真了些,“元徽帝为人怯懦且多疑,你以后少与皇帝正面交锋。”
他笑了笑,显得有些狡黠,“我又不傻,阳奉阴违总知道的。”
话音刚落,离床榻最近的一盏油灯突然灭了,观尘起身去察看。季别云看着那道背影,脸上装出来的笑意收了回去,视线紧随着僧人玉白的指尖,浑然不觉那盏灯忽然又重新亮了起来。
观尘转过头,正对上他的视线,些微一愣。
“不舒服?”僧人走了过来,将帕子换了一面,“我去医堂给你拿药。”
季别云赶紧伸手,不小心拉住了那串佛珠,指尖不由得轻轻摩挲了一下才放开。他又露出轻松的笑意来,“等你把药煎好都天亮了,别忙活了,就坐这儿陪我说说话吧。”
观尘果然不走了,却也没闲下来,将帕子从他额上拿走又浸入冷水之中。
神色看起来专注极了,却一边道:“元徽帝虽忌惮镇国大将军势力,却也忌讳丞相一派,宁愿三方相互牵制,也不敢打破朝中已有局面。你想要治御史台的罪,只有先行将这局面打破。”
僧人在昏黄灯火中少了几分冷冽,仿佛堕入了红尘俗世,沾了一些烟火气。
只是说的话与正在做的事格格不入,以随意的语气指点江山,不太像一个和尚所为。
季别云听见了,却没心思与观尘继续讨论下去。他一门心思都放在了观尘的身影上,任由思绪左飘右荡,只略微敷衍应道:“我也有此打算。”
他忽的意识到,自己早在观尘暴露身份之前就喜欢上了对方,这似乎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一个是竹马的情分,一个是倾心中意的喜欢,然而如今都变成了同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