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云后(108)
季别云想下去拿那盏油灯,然而刚一动,手脚处变传来了丁铃当啷的金属碰撞声。低头一看,原来自己被锁链捆住了两只手腕以及两边脚踝。
而铁链不够长,他够不到桌案。
“观尘……”他坐回榻上,懊恼地叹了一声。
这和尚大概是疯了。
季别云完全不知道这地方是哪儿,但他猜可能是悬清山的某处,观尘那臭和尚的老巢,完全不会有旁人发现。
拴住他的锁链很结实,身旁又没有可以用的武器和工具,季别云即使有力气也挣脱不开。
所以他只能等观尘来。
季别云想不通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在他的认知里,观尘从来都尊重他的意愿,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还是说以前的才是假象,是观尘伪装出来给世人看的模样?
他缩到角落里靠在墙上,视线却忽然捕捉到一丝异样。虽然灯火暗淡,但他发现旁边墙壁上似乎有暗黑色痕迹,不太明显故而之前没注意到。凑近去看,他一颗心猛地坠到了谷底。
是观尘的字迹。
写的全是佛经里的片段,环视四周,所有墙壁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佛经,数不清的小字如同丑陋可怖的虫子,爬满了整间房屋。
这是一座牢笼。
季别云几乎可以想象观尘独自待在这处暗室内,拿着笔专注而缓慢地书写着佛经,试图将躁动狂乱的杂念都从脑中赶出去,再由那些经文将其困住。
这间暗室曾经关着观尘的杂念,此时却困住了他。
季别云突然觉得可笑。
笑他幼年与观尘相识,自以为世间再没有比自己更懂对方的人,到头来他连观尘内心深处的痛苦都不知晓,亦不曾窥见毫分。
他颓然地低头坐在那里许久,身上都快被冷意浸透了,忽的听见石门传出了轰隆响声。
抬眼看去,僧人和以往一样不急不徐地走了进来,将石门重新关上,然后才走下台阶,来到他面前。
观尘脱下最外面的金叠衣,为他披上,“这里冷,怪我,没给你准备厚衣裳。”
季别云全程没有动过,他就那样平静地看着对方。身上被暖意盖住,那是衣上残存的观尘体温。
“尽量别乱动,我不想它们伤到你。过会儿我去拿一床被褥来,夜里还会更冷。”观尘说着捧起他手腕,仔仔细细地查看有无被铁链箍出伤痕。在手掌触到小腿时,季别云猛地收了回去。
他沙哑着声音开口:“让我出去,我们好好谈一次,你知道我讨厌被禁锢住。”
“听话,我看看有没有受伤。”僧人强硬地伸手握住他瘦削的小腿,手掌圈住,一寸一寸地向下抚摸,拨开铁圈看了看。
没有受伤,只是略微泛红。
季别云从未在观尘这里体会到屈辱的情绪,可此刻他的确很不安。
“观尘,你别这样。”他再一次将腿收了回去,往墙角又缩了缩,“放我出去,这里太暗了。”
观尘在竹榻边坐下,温声道:“可是这里对你而言很安全,你不愿离开宸京,我只好帮你避开危险。”
“危险?”他皱起眉头,“果然宸京会出事吗?你有没有参与其中?”
“你可以不用再想那些事情,我会为你达成所有目的,包括为柳家平反。”观尘道,“待到尘埃落定,我带你回灵州。”
“回到灵州之后又把我锁起来吗?”季别云冷冷道。
他不觉得这份承诺有多温暖。观尘明明知道他从来不是菟丝花,也不愿攀附别人,更不想事事都要求人帮忙。
“不会了,到时候你也不再是季别云,”僧人答道,“宸京的纷纷扰扰与你没有关联,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季别云的怒意越来越浓,他赌气道:“不必了,不需要大师相陪。”
观尘身形顿了顿,片刻后倾身上前,贴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你却又要离开我了,是吗?”
他一愣,喃喃道:“我没有……”
僧人轻笑一声,“你有。昨夜世子也是这样对你说话的,他都说了些什么?”
如冰雪般冷冽的嗓音在他耳边响着,以往他觉得那是温柔的雪,此时却从中体会到了万里冰封的寒意。
他想起了昨夜在季宅偏门外,世子确实曾靠近他说话,原来观尘连那一幕都看见了。季别云心里一紧,那他站在巷口犹豫许久的那会儿,观尘应该也藏在暗处的马车里看着他,看他放弃了逃离宸京的机会,却又跑去和明家世子交谈甚密。
“世子只是让我去找元徽帝收回圣意,我没有要结交他的意思。”季别云有些疲惫,“之前骗你也是我不对,以后不会了。”
然而观尘没有理会他的解释,退后一些,盯着他的眼睛,“若这次不是元徽帝故意恶心你,若真的有一个很好的人对你动了心,想要与你缔结姻缘,你答应吗?”
季别云皱眉道:“为什么要这样问?这种假设毫无意义,根本不存在什么姻缘。”
就算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只要不是观尘,他绝不会答应。
观尘的手抬起来,温柔轻抚着他的眉间眼角,自言自语般,“姻缘……”
他莫名有些害怕,却听对方忽然问道:“云景,你知道这两个字与佛家所说的因缘有何区别吗?”
那只手明明轻柔,季别云却觉得危险降临,后背发凉。他僵着身体不敢动,脑子也转得慢了一些,勉强答道:“字不同,意思也不同。”
“具体说说。”
他便又艰难地想了想,“一个是因缘和合,因果相生……另一个姻缘,可能终其一生甚至生生世世都没有结果。”
室内沉默下来,只有油灯火光在跳动。
季别云在说完之后便觉得醍醐灌顶,而观尘也没再开口,只是静静地注视他,眼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哀切。
他鼻尖有些酸,仿佛以前所有的顾虑都不重要了。
只是观尘逼他说出这几句话又是何必呢?
“赵却寒,”季别云唤了一声观尘的俗名,“你对我动了凡心吗?”
从昨夜现身那一刻起,观尘对他的感情便藏不住了,但他当时只模糊地察觉出那种有些可怕的掌控欲,直到刚才他才明白……一念起,便有千般欲望缠身,万般苦涩不由自己。
说到底,都是怨憎会爱别离,之后便是求不得,最终落得执着难消。
僧人沉默着将佛珠一圈圈取下,起身放到了桌上。
季别云爬到竹榻边缘,扯着已经绷直了的铁链还想往前挪,连手腕上的疼痛都不曾察觉。
曾经一心偷偷喜欢观尘时,他觉得那是不好言说的美妙情绪,只是偶尔会苦恼于无法坦露。然而当他得知观尘对自己的求而不得,又看见这满墙的挣扎,季别云只觉浑身血液都在燃烧,将恐惧与兴奋一同点燃。
“你把我放开,我有话要同你说……”
观尘转过身,那些压抑已久的念想终于浮出水面,身上不见往日进退有度的痕迹,反倒真的像个妖僧。
仿佛耳聋目盲,什么也听不进去,也看不见季别云的挣扎,一步一步靠近竹榻。
“都说了不要乱动,你看,受伤了。”僧人握住他右边手腕,指尖触碰到被勒出来的新鲜伤口,残忍地重重抚过。
季别云强忍着忍痛,下一瞬,身上的金叠衣从肩上滑落,后颈那条伤疤被另一只手抚上。
他的身体还残存着上次的记忆,一感受到熟悉的温度便自行颤抖起来。然而这一次,那只手直接从领口滑进去,真切地抚摸过他遍布伤疤的皮肤。
“观尘……你别……”
僧人放过了他的手腕,转而抬起他下巴,俯身靠近,两人的气息在空中交缠。
观尘偏过头,嘴唇似有若无地擦过他的眼尾,轻声道:“云景,希望你待会儿能如实回答,这些伤都是如何留下的。”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