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云后(20)
方公子回身将房门关上,然后在房内转了半圈,打量着室内情形。
“住得真是清贫,”方慕之噙着笑看向他,“从前你家好歹也是富庶人家,怎的落得如此惨状?”
季别云手上一僵,不过一瞬之后又恢复了自然,抬手将火柴吹灭,又拨了拨油灯中的灯芯。
“第一次见面时你便识破了吧?”
方慕之来之前已经设想好了,这小子若被拆穿了身份定然会央求他保密,毕竟他堂堂丞相之子,季别云就算敢杀他也得先考虑后果。
然而此刻季别云平静至极的模样他是没料到的,怎么可能一点惊惶都没有?
“是,我只是想看看你到底要搞什么花样。”他冷冷道,“回去之后我便着人去查了,原来你顶替季遥身份是要攀附权贵,贤亲王这高枝也让你攀上了,真是好手段。那你一定是见过季遥了,他如今人在哪里?”
既然已被识破,再伪装也无益。季别云也懒得客套了,直接往后半靠在矮柜上,反身推开了窗户,镇定自若地朝外面观望了一会儿。
四周安静极了,似乎并没有其他人跟来,刚才进入小院时他也注意过,并无异常。难道这少爷真是独自来的?这算是胆大,还是天真无畏?
他回过头来,一脸冷漠道:“方公子与季遥是何关系?凭什么来质问我?”
两人隔着圆桌远远对视着,方慕之因为他这句话脸上的怒意更加明显了,激动地一甩衣袖,怒道:“我与他是何关系也不影响我质问你!你顶着他的身份来京城搅浑水,你安的什么心,又是何目的!”
季别云看出来这位少爷的确是位翩翩君子,都这种情况了还端着风度,骂人都骂得如此文雅。
他冷笑一声,反问道:“那我也想问,礼部侍郎暴死前几日,令尊采买砒霜,又是安的什么心?”
左右今日是不好收场了,季别云还不如当场质问,一解心头疑惑。
方慕之顿时愣住了,似乎没有料到话题会突然指向他的父亲。过了片刻才皱眉问道:“你随口胡诌也要讲点道理吧,我父亲怎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季别云背过一只手,看似撑着桌沿,实则在身后摸到了环首刀的刀柄。
“你若不信,大可以回府问问丞相,他自然不会瞒你。礼部侍郎服毒自戕,想来方公子对此人也不陌生,以阁下之见,相信侍郎真的是自杀吗?”
方慕之的确知道,礼部侍郎遇害一案闹得人尽皆知,几乎京城里所有和官场沾上边的人也都觉得三司的裁决太过草率,没几个人相信郑禹那人会自杀。卷宗内的案情细节虽说没有对外公布,但在方慕之看来却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因此他也知道郑禹是砒霜中毒而死。
但眼前此人说丞相府买了砒霜……
他忍不住在室内来回踱步,心中自是抗拒。想要反驳,但一时间除了自己父亲的人品,又想不出其他有力的证据。
越思索越是气急攻心,最后一怒之下直接冲季别云扑来,“你这小人我今日非揍你一顿不可!”
虽然这话说得气势如虹,可方少爷毫无身手可言,反倒像极了一匹受惊的马。
季别云一见这小孩子过家家般的情形,连刀也懒得拔出来了,直接一抬手,用刀鞘抵住了少爷的咽喉,将惊马拦住了。
方慕之顿时捂住喉咙连连后退,蹲在地上痛苦地咳嗽起来。
他一时无语,只好收回了刀。
初见时他还以为方慕之是个颇有城府之人,现在看来,那城府都是纸做的,一戳就破了。
好一个风度翩翩的傻少爷。
作者有话说:
……闺蜜组正式出场了
第17章 孝子
方慕之蹲在地上咳了半晌,连眼睛都咳红了,好不容易缓过来,便对着季别云怒目而视:“我小厮还等在山门,你若杀我,他必定回去上报官府,你是逃不掉的!”
季别云原也没想过要杀了此人,只是打算吓唬吓唬罢了,没料到这少爷如此容易被激怒,倒挺好玩的。
他拿着刀坐在凳子上,俯首看向对方,道:“这样吧,你若告诉我丞相府为何要买砒霜,我便告知你季遥的下落。”
方慕之动摇了。他此行本就是来询问季遥下落的,好歹曾经也是同窗好友,如若连这也不过问,那他未免太薄情寡义了。
至于丞相府为何采买砒霜……这人言之凿凿,他姑且相信吧。
这些时日以来,除了先帝去世、新皇登基,丞相府称得上风平浪静,除了……除了他爹前段时间患上了咳喘之症。
他猛地抬头,激动道:“对,我父亲这几日咳嗽不止,少量砒霜正是治疗咳嗽的一味药。他又素来不喜将病情透露出去,故而没有光明正大要郎中给他开药方,这才偷偷潜人去采买的!”
季别云无所谓地点了点头,道:“这番话倒是能自圆其说,不过也不知真假。”
“你不信?”方慕之越说越大声,“我可以带你进府查探,你亲自去看看我父亲到底有没有病着,我方家绝不会做此等谋害人命之事!”
这嗓门大得都快传到对面山谷去了,季别云连忙做了个手势让方慕之小声一些,“你吼什么吼,巴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家买砒霜吗?”
方少爷一下子站起来,那眼神愤恨得似乎要再上来揍他。
“该你说了,季遥人呢?”
季别云其实不太想提起季遥的事情,那人死之前的眼神仍旧扎根在他脑海中。
他移开视线,看着跳动的火光,冷冷道:“死了,死在匪乱中。”
方慕之瞬间失神,一个不小心跌坐在地,连风度也顾不上了。犹豫了几番才问:“真的死了?”
季别云起身将文牒拿了出来,摊开在桌面上,“你自己看看便知。”
方慕之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摸到那张文牒,一目十行,眉头越皱越深。
季家竟然被屠了满门……除了季遥,上面每一个名字都被划去,一道墨迹便见证了一条人命的消失。
他看了许久才将文牒放回桌面,无言地坐下,良久之后低落开口道:“我与季遥在运州做过一段时间的同窗,在书院里我与他最为交好。那会儿我俩都还年幼,他甚至连字都没来得及取……后来我回京之后联系变少,等到运州天灾发生,我再想联络,那边也杳无音讯了。”
“我是想过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以为他是死在了天灾里……没料到竟葬身于匪徒刀下。”方慕之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你顶替他的身份要做什么,不过你也别想逍遥快活,我会一直注意你的动向。”
夜风从大开的窗户中灌进来,季别云走过去关上。
他不在乎方少爷所谓的监督,左右也拿不出证据来指认他的身份。他最在乎的还是这人口风紧不紧。
季别云垂眸看着文牒上唯一幸存的“季遥”二字,开口道:“若你真的在乎季遥这个人,是否也该尊重他的遗愿?”
“什么遗愿?”方慕之目光如炬,狐疑看向他。
季别云回想起那时的场景,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那会儿他尚且还是柳云景,新帝登基宣告大赦天下之后,他从边境千里迢迢行至淮南道,片刻也不停地冒着风雪赶路。原本预计在第二日之前赶到灵州城外,却在这段路上遇见了一支被山匪洗劫过的车队。
山匪已经离去,只剩一地尸体和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行李。
他原本不想管,却在走远之后停下脚步,纠结片刻后还是倒转回去。他在对方马车中找到一份文牒,上面写了季家一共十口人的名字,和十具尸体恰好对应上。
柳云景皱了皱眉,想走近看看情况,猝不及防地被一具尸体扯住了衣角。和他差不多年岁的少年使出了全身力气,拼着最后一口气仰头看他,眼中布满血丝。重伤成这样,恐怕都等不到赶往附近县城,便会死在路上。
少年眉目间的不甘与冤屈让他仿佛看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