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云后(51)
他是在悬清寺记载各地寺院的册子上找到这里的,原以为册子上说此地残破只是言过其实,好歹也有一间完整的庙宇,没料到竟然连修缮的余地也无,只能重建。
罢了。
就让季别云笑话吧。
“大师,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打算如何修缮啊?”季别云凑了上来。
“不修了。”他答道。
少年面露怀疑,“那你就任由它继续被风吹雨淋了,彻底塌了怎么办?”
“那便让它塌吧。”
这话说得轻巧,季别云听了却笑不出来。
观尘对于其他事可以不执着,可以任由其自生造化,为何偏偏要跟着他跑来充州,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不问他“柳风眠”之事可以理解为不打探隐私,但以前发生过的事情呢?
观尘早在灵州时便救下浑身是血的他,送他上了京城,引荐他入了贤亲王府。
在季别云以这个身份出现之后,观尘是最为了解他的人了,见过他狼狈落魄,也见过他少年意气、胡闹玩笑。他对别人设防,对着观尘却没有多少防备。
可观尘偏偏是对他最没有好奇心的人。
若换成其他人,恐怕在灵州梅林中的第一面,便会对他产生疑心。
对他没有好奇,却又多次帮他。
他看着那张脸,许久不曾泛起的疑虑又浮上心头。
即使他如今觉得观尘和慧知并不相像,却也控制不住将两个身影重叠在一起。
季别云很难相信会有人无条件地对他好,除非是亲人或小时候就已经交心的玩伴。
他不敢猜测那个可能性,却又忍不住去想,观尘真的会是慧知吗?如果是,那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不,没法解释所有事情。
如果真是慧知,那为什么要瞒着他,为什么要装作什么都不知情?
观尘到底想要什么?
这句话季别云被观尘问过,可他偏偏没问过对方。
他心中激荡,脑子里一团乱麻,开口便是一句:“你是不是根本没找过慧知?”
僧人眉头微皱,“施主何出此言?”
季别云知道自己刚才那句话冲动了,但后悔也无用。
他深吸一口气,语含期冀道:“他对我真的很重要,你如果不想找他就别骗我,我自己去找。或者你把他带到我面前,好不好?”
就当他失心疯,脑子糊涂了,对着观尘说出这种话。
可是若观尘真的是慧知,他都这样说了,能不能就此承认身份,能不能别再骗他了?
他看见观尘眼神忽然黯淡下去,却仍然维持着平静,答道:“贫僧既然答应了施主,便不会食言,但是……”
话说到一半突然没了下文,季别云急忙追问:“但是什么?”
“幼时的玩伴,与如今的朋友,”观尘定定看着他,“施主是否有些偏心了?”
“偏心……偏心。”
季别云又默念了几次,忽的没了希望。
他以为僧人会说,幼时的玩伴与如今的朋友,他想要哪一个。原来是嫌他偏心了,慧知与观尘,果然真是两个人吗?
季别云说不清自己是否失望,只是竭力装得云淡风轻。
他笑了起来,“偏心……你是人,自然不会毫无所求,也不会一潭死水。你帮了我这么多次,却什么也没要求过,我拿秘密和你交换好不好?”
观尘看了他一会儿,一向平和的眼神变得有些冷。
之后大步离去,从他身旁经过。
季别云心中一慌,转身跟了上去,急匆匆问道:“昨夜你必然听见了柳风眠三字吧,为什么不问我?登阙会上那么多想杀了我的人,连贤亲王都好奇,你却没问过我为何会被盯上。早在灵州时,那些追杀我的人身份蹊跷,你为什么不怀疑?!”
他逐渐激动,说到最后近乎呐喊,可观尘还是没停住脚步。
季别云失了理智,质问道:“还有,来充州之前我对你说慧知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可是他在灵州,我季遥身在运州,如何能在幼时结识!你当时一定听出了不对劲,为何按捺不发!”
他抓住了僧人的手臂,终于让对方停了下来。
观尘的背影有些僵硬,季别云看在眼里,缓和了语气继续道:“算我求求你了,观尘,你就像一尊没感情的玉雕,偏偏对我如此好……我怕雕像上淬了毒,没准哪天我就因为接近你而毒发身亡了,你能不能给我点回应,像个普普通通的人,就像你刚才说我偏心那样?”
天地间一片寂静,只余风声。
“你以为,我做的一切都是有所图,对吗?”观尘语速极慢,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季别云一愣,他没有这个意思,可仔细一想,方才的质问中却句句都是对观尘的怀疑。
……他不想这样的,观尘与其他人都不同,他是想要完全信赖对方的。
僧人转过身来,垂眼看着他,不复往日那样菩萨低眉,身上多了分戾气。
“不怀疑你,是因为我相信你的为人,也相信我自己的眼光。不过问,是因为我不想探究你的隐私,你愿意说,我便听。从相识到如今,你我之间原来要用上交换二字吗?”
悬崖边的风声呼啸着,季别云鬓边散落的发丝在他眼前飞舞。他突然觉得很累,观尘的话像一击重锤敲在他脑海里。
他松开手,退到林边,靠着一旁的树干脱力坐了下去。像个真正的少年一样暂时丢掉伪装,自暴自弃地把脑袋埋在膝间。
在少年展露出疲惫的一刹那,观尘的怒意便彻底消散了。
他在气什么呢?是“交换”那两个字吗?或许自己生气的是季别云试图与他做交易,用一份被迫的坦诚来交换他的真心。
说到底,他气的还是他自己。
不能承认身份,无法交出坦诚,这才导致了季别云的猜忌与崩溃。
他听见少年模糊的声音传了出来,似乎在说“好累”。走近之后才听清,原来是在委屈地抱怨。
“累死我了,不想干了,这都什么事儿啊……”
观尘蹲了下去,伸出手悬在了少年头顶,却迟迟没落下去。
季别云埋着脑袋,闷闷地又说了一句:“你今天要是有一句话骗了我,日后我要十倍报复回来。”
他被少年愤愤不平的语气逗得扬起唇角,那只手还是落了下去,轻轻地放在少年头顶,然后揉了揉。
柔软的发丝滑过掌心,像是一场飘然的梦。
报复就报复吧,他等着。
季别云明显僵了僵,不过观尘很快收回了手,如同什么也没发生那样。
少年抬起头来,疲惫的脸上带着歉意,别扭道:“对不起,误会了你的好意。”
观尘收下了这句道歉,却觉得自己肯定会遭报应。
本该他为自己的欺骗而道歉的,可是他现在不能说出口。
还不能让少年知道。
他想了想,轻声开口:“柳风眠,是你认识的人吗?”
此刻的季别云显得有些脆弱,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
“我妹妹,”顿了顿又补充道,“季家的文牒上没有,所以不姓季。”
观尘还想再问,就被少年打断了。
“你别问了,我现在还不想说,你说过的,要等我自己愿意说你才听。”
他也就不问了。
季别云神色有些纠结,“我其实瞒了你很多事情,待我做成自己想做的事情之后,一定悉数告诉你。”
观尘害得少年反倒愧疚起来,他觉得自己第二个报应也种下了。
罪过。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道:“那为了让我尽快知晓你的秘密,以后我还会帮你。”
少年终于笑了,笑得像是听见了什么狡辩之词,一脸莫名其妙。
“你到底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观尘?”
观尘想了想,终于没有撒谎,“或许是因为,你也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