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云后(35)
许久之后观尘才得以走进房间,浓重的药味挥之不去,而床上不省人事的少年脸色苍白,整个人就像是一张单薄的纸,稍不注意就会被撕碎。
他不知不觉间在那里留了很久,口中轻声念着袪灾除病的普庵咒,心里却在想别的。
想起在灵州初见季别云时,少年也是一身的伤,想起季别云说起要参加登阙会时坚韧的神情,还有三月初四那日的两碗面。
彼时的热气一直蒸腾到他此刻的心中,那点余温像是被风吹过的柳叶,在水面荡来荡去。
观尘出家以来,心始终不曾彻底静过,为了一个念想走到今日,他却能伪装得让所有人都相信他真的无欲无求。
本以为季别云出现之后他可以继续装下去,但是他发觉这一切变得越来越难。
观尘守了季别云一夜,到第二天清晨时大夫又来看过,说身体已经稳定下来,之后只需静养。
他这才放下心来准备回去,走到门口时正遇上贤亲王,他忽略了对方欲言又止的模样,径直离开了。
一夜未归的他回到悬清寺之后,没等师父问责便将自己关进了禅房之中。
悬清山在少年走后变回了死水一般的平静,观尘听着回荡在山林的钟声,彻夜泛起的那点波澜也平息了。
心里的那个念想他或许还要守着一辈子,但凡想平平静静地多守一日,便决不能为他人知晓。
他只有忍着。
那柄金错刀的光芒忽然间晃到了观尘的眼睛,他侧头躲了躲,再看过去时季别云正好转过身。
“怎么还愣着,不会要叫人将你抬进门来吧,观尘大师?”
季别云惯会打趣他,仿佛成了一个爱好。
观尘却对这种戏谑莫名地受用,抬脚迈进了季宅,平静答道:“来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端午节好!
其实小云也有孩子气的一面,如果不是在车上他肯定就追着那片落花跑了
第30章 上任
元徽帝赐给季别云的宅子不小,后面还搭了一片园子。
他们在厨房里发现了几坛酒,索性将酒坛全拿到湖边的亭子里,借着春光痛快醉一场。
季别云身上有伤,只敢喝上两口,看着徐阳一人抱着酒坛子往里灌太没意思,于是让车夫去给王府送信,问问贤亲王是否得空。
然而车夫前脚刚出门,贤亲王后脚就到了季宅,还带了许多物什。
王爷毫不在意地在亭里潇洒落座,冲着亭子外面十来个仆从一挥手,道:“自个儿看着把东西都放好,再去厨房里弄些小菜来,干喝酒有什么意思。”
季别云傻了,问道:“王爷这是做什么?”
“你这宅子里空荡荡的,给你置办点东西。”贤亲王伸手揽过一坛酒,随意道,“再送些小厮给你。”
没等季别云找到合适的推辞,贤亲王又补充道:“对了,徐阳也留给你了,你俩相熟,以后做事也好有个照应商量。他跟在我身边学了不少管家的本事,你这宅子没人管着也不行。”
季别云猛地看向徐阳,却发现这人似乎早就知道了,一点惊讶也无,仍旧仰头喝着酒。眯着眼睛喝了两口之后,瞥见他犹疑的模样,开口道:“你要是过意不去,不如给我涨两倍工钱,不过分吧?”
他笑了笑,暂且放下心防,“恐怕头两月你得跟我一起喝西北风。”
徐阳疑惑道:“怎么,头两月的俸禄你已经想好怎么花了?”
季别云下巴一抬,看向旁边一直装作隐形的观尘。
“我还欠了观尘大师许多银子,得先把债还完。”
贤亲王朗声笑了出来,背靠着栏杆,伸手指向僧人,“你愿意还,观尘还不一定愿意收,算得那么清楚作甚?”
徐阳紧跟着起哄:“不如这样,你跟观尘大师打个赌,你赢了就不必还钱,如何?”
季别云眉毛一挑,“你让出家人赌东西?徐兄,你怕不是已经醉了。”
徐阳甩了甩脑袋,确实有些难受,将空酒坛子抛在地上,略有些摇晃地站了起来。
“我早就想和你痛快打一场了,这样,我输了便帮你把钱还了。你若输了……”徐阳想了想,继续道,“再给我买几坛好酒来。”
季别云静养了许多日,正愁身子不活络,当即便站了起来。
观尘却突然出声:“季施主伤口还裂着,如何打?”
贤亲王瞥了僧人一眼,笑道:“你还操心这个,徐阳不也是路都走不稳的醉鬼,让季遥用左手便是。今日高兴,随他们胡闹一场。”
“接着!”
季别云将手中的酒杯一抛,落到观尘怀中,被牢牢接住。少年拉着醉醺醺的徐阳往亭外走,一边兴致勃勃道:“我不会让你的。”
“谁要你让了,别看不起人。”
两人话音未落就打在了一起,一个伤员,一个醉鬼,像过家家似的。
亭内两人远远看着,无意掺和。贤亲王倒了一杯酒,放在鼻尖闻了闻。
“好酒,宫里的东西。你幼时便出家,从没尝过这杯中物的滋味,实属可惜。”
观尘一手拿了一只杯盏,季别云给他沏的茶他早就喝完了,指尖摩挲着光滑的杯身,不知在想些什么。
贤亲王瞥了一眼,幽幽道:“少担心别人了,多想想自己吧。我皇兄向来都对佛学不感兴趣,如今尚且谨遵先帝之意,不敢对悬清寺有所懈怠。待时日一久啊,悬清寺的命运就不好说了。”
观尘抬眼,看向平静的湖心,眉头微微皱起,“师父久病初愈,心境愈发平和,寺内僧众也都只想继续平稳下去。”
“那你呢,你怎么想的?”明望问道,“日后你接过衣钵,便必须保全悬清寺平安。觉明禅师一心避世,从不管宸京里斗得如何激烈,但你是知道的,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
僧人站起身来,将杯盏轻轻放回桌面。
“走一步看一步吧。”
贤亲王嗤笑一声,“你糊弄我都不认真一些,要说你是走一步看一步的短视之人,我连明都不姓了。”
“王爷慎言。”
明望悠悠地长叹一声,“罢了罢了,这日子得过且过吧。”
亭外两人打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只因为徐阳醉得看人都有重影了。
季别云完全没有尽兴,摆摆手回到亭内,提起茶壶却发现已经空了,只好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贤亲王这会儿已经拿起他的金错刀,翻来覆去地把玩,见他回来了便问:“带着这把刀去,想来右骁卫也没人会找你麻烦。”
他将杯盏随意一抛,答道:“不带这把去,放在家里供着就行了,我只要之前在军器监领的那把环首刀。”
这刀虽看着华贵,又彰显君恩,可拿着实在太碍事,中看不中用。再者季别云也不习惯这么花团锦簇的兵器,看着别扭。
贤亲王笑道:“也行,你那把环首刀我也让人送来了。不过自古侠客骁将都配宝刀,你不要宝刀,好歹也给自己的佩刀取个好听的名字吧?”
“取名?”季别云一愣,这不是话本里侠客义士做的事情吗?
不过他也真的想了想,脑子里一片空白,却刚好瞥见一抹春光映在湖面上。冬日已去,而他也终于在宸京中落了脚,不如就叫……
“就叫却寒吧。”
他不能以柳云景的名字赢下登阙会,也无法提及自己的家人。幸而慧知小和尚也算是他曾经的家人,而慧知的俗名也几乎无人知晓。给自己的刀取名“却寒”,姑且算是纪念了。
贤亲王与观尘俱是一愣。
季别云瞥见这两人短暂的愣神,自己也疑惑了,“怎么,这两个字不好吗?”
贤亲王的神情看起来是单纯的疑惑,似乎在思考这两个字怎么写,“有什么含义吗?”
季别云想起慧知曾对自己解释过赵却寒一名的意思,便将原话搬了出来。
“冬日太冷了,大概是想抛却寒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