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竹帛(99)
可惜晚了,听说雍帝已经发国书骂回去了,呵呵。
雍帝语气和蔼,让人给他上了碗甜羹,问起他在葛逻禄时的事。
刘绍生怕他像他父王一样,也问及为什么被俘虏北上的路上他没找出机会脱身,但雍帝似乎是对他没起疑心,反而对北边的风土人情、宫廷争斗更感兴趣些。
刘绍想象成自己是在面试,只要他滔滔不绝,逼得HR问不出问题来,就是胜利,于是投其所好,把夏国朝堂上的各种明争暗斗极力渲染、添油加醋地说给雍帝听。
也是他当真口才过人,雍帝竟然听得津津有味,两只眼睛始终没离开过他,专注非常,刘绍心说这下稳了,就顿了顿,给雍帝留了点插话的机会。
没想到等雍帝真问出口,下一刻他就后悔了。
“你刚到那边时,才十七八岁吧?”雍帝抚须道:“没想到那么小就有那样深的心计,知道对着他们曲意逢迎。”
刘绍知道这话十分厉害,不敢小觑,忙道:“不瞒陛下。侄儿一开始确实没想过这些,只是一心想跑回来,可是被看管得甚严,始终没有机会。”
“后来慢慢地,狄迈开始掌权,也放松了对侄儿的看管,还允许侄儿入朝为官,侄儿有了官职,心也大了,就想着与其光棍一条地逃回,不如走之前做一件大事!”
于是把他在回长安的路上早已编好的几年来如何挑拨狄迈与狄雄关系,如何写密信联络之事,说与雍帝。
雍帝连连颔首,过后又问:“这葛逻禄的四王爷回国之后,还拘着你做什么?”
“这,”刘绍面露羞窘之色,“陛下恕罪,侄儿不大,不大好说……他对侄儿、侄儿——他!哎!侄儿被他——”
他一个劲地咬牙,像是极难开口,雍帝一开始愣了愣,随后见自己这侄儿面容俊朗,生得唇红齿白的——不是他偏袒自家人,这模样在全长安城怕也找不出第二个——又想到有些人好男风,连自己年轻时也试过几个小官,忽然会意,抬手示意他不必说了,反而又安抚了他几句,心里连道可怜。
刘绍抬手擦擦并没挤出来的眼泪,抽了两下鼻子,又叹口气,“哎!侄儿心中实在有恨!”
雍帝看他伤心,就不再提这件事,转而问起夏国的守备情况。
刘绍见他不再深究,投桃报李,就想和他多说一些,反正一来他要说的这些都不算什么机密,像吴宗义这样的边将也大概清楚,二来他好歹也是雍帝的侄子,虽然只在雍国待过三年,但也算是个雍人,透露些情况给雍帝,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说到守备之事,雍帝反而不那么关心了似的,虽然仍看着他,但表情已平淡下来,再没有刚才那个劲头。
刘绍为着试探于他,说起狄迈最近的这次南下,故意提到狄迈和随军的狄雄之间的龃龉,果然又见雍帝眼前一亮,示意他细说。
刘绍愈发吃惊,暗道:从前不知,雍国朝中竟然是这般天子!
他没把心中想法表现出来半点,又说了许多话讨雍帝的欢心。
雍帝留他用过饭,见他不但仪表堂堂,颇习礼节,而且当着自己的面应答如流,不卑不亢,对他印象很好,想到近来宗室子弟多是纨绔,只知道斗鸡走犬,这个刚从葛逻禄回来的侄子倒大是不同,很有一番气象,暗暗点头,重赏了他一番,心里想着给他个什么官职,只是却不急于说出,只噙着一丝神秘的微笑,让他先回去了。
刘绍出宫之后,在心里冷笑两下,攒了一肚子话想要一吐为快,一时却不知该同谁讲。
没等他进家门,转过几条街口,正碰上昨天洪府的家丁,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稀里糊涂就又被洪维民请去府上。
洪维民已听说雍帝厚赏了他的事,这次一分钟都没让他多等,看他一进门,就笑呵呵地迎了上来,试探雍帝都问了他些什么。
刘绍虽然没打算和这人交好,但也不想和他交恶,知道这点诚意还是要有的,就隐去了他和狄迈那被雍帝误解的二三事,把剩下的对他如实说了。
洪维民见他上道,大喜过望,口中对他连连称赞,可心里开始瞧他不起。
刘绍先前在草原的诸多谋划,要么是私下里偷偷使坏,要么是借狄迈之手施行,即便是在葛逻禄,也少有人知道他在那边是如何搅风搅雨的,洪维民远在长安,自然更不清楚。
见自己稍微一问,刘绍就合盘托出,不免觉着他实在不像是个有城府的,怎么看都只是寻常纨绔,至于传得神乎其神的卧薪尝胆云云,怕都是他凑巧撞了大运,事后往脸上贴金贴来的。
可他越是这般想,对刘绍就越是亲切,亲切得刘绍都觉着肉麻起来,勉强应付他一阵,就借口有事,急匆匆逃回了府。
先前去给刘凤栖他们送信的下人早已回来,和他说改到了明天中午,说完又交上一份请柬,说是荀相送来的。
刘绍见这么正式,寻思难不成荀廷鹤明天大婚?拆开来一看,原来是邀他明天晚上去府上一叙。
刘绍摸摸脑袋,嘿,十年草原无人问,一举回国天下知,他还真成香饽饽了。
第078章 边筹自古无中下(三)
“等将来除了狄广,局面缓和下来,没这么剑拔弩张的,”刘绍靠在床头,思忖半晌,终于说:“我以后还是不同你一道出征了。”
他看北面已经没有多少仗打,估摸着狄迈不是会轻易安分下来的性子,日后十有八九要向南着眼,现在还看不大出来,但日后两国交恶,怕只是几年之内的事,与其不尴不尬地随军出征,到前线学不发一言、不献一策的徐庶,还不如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看不见的就权当不知道。
“嗯。”狄迈从侧面抱着他,把他连人带胳膊一道拢在怀里,应了一声又问:“你盼着我打赢还是打输?”
刘绍一愣,当真想了一想,没好意思说自己还真不想看他打败仗,敲定了自己的雍奸身份,就没答这话,反道:“你还不如问我,你和我爹娘一块掉水里,我救谁呢。”
狄迈没听过这么问的,“嗤”地笑出一声,“我水性没有你好,可也总没到让人救的地步,你还是救你爹娘吧。”
刘绍微微一笑,借着这个,顺势把话岔开了。
凉风吹开窗户,日光斜照进来,檐铁叮咚作响,院子间偶尔响起一两声稀疏的鸟鸣。
刘绍抱着被子坐起,看看窗外,发了会儿愣,好像才慢慢明白过来,不知怎么,心里并不如何悲伤,反而忽然觉出一阵烦闷,抬手使劲抓了抓头发,穿鞋下地。
他吃过早饭,想起来今天和人有约,先去母亲房中同她说了会儿话,等时间差不多就出了门。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他原先爱骑的小黄马已到壮年,甚至再过两年就是老马了,身上筋肉仍然结实,能看出几分曾经的规模,可是屁股上已经有了窝,刘绍摸一摸它,翻身上去,也不伤春悲秋,高高兴兴地去了酒楼。
刘凤栖的脑袋从二楼探出来,笑着朝他说了句什么。
刘绍恍惚了下,觉着这一幕有些熟悉,似乎以前也见过,却又想不太起来,心里头模模糊糊的,像是块上了哈气的玻璃,擦亮一小块,过不片刻,水汽又迅速追上来把它蒙住了。
他把马缰递给迎出来的小二,沿着店里的楼梯上了二楼,瞧见拐角处的扶手上缺下一角,露出的浅色木头,忽然间心里一动,不觉笑笑,走上楼,朋友几个已等在门口,刘凤栖上下打量他一番,大叫了声:“小五!”
刘绍一愣,忽然明白这是在叫他,应了声:“四哥!”
两人互相迎着走了几步,张开手臂抱住,刘凤栖在他后背狠拍几下,松开了他,“听你叫声四哥不容易,走,进来!”
刘绍跟着他进屋,随后瞧见后面的解辉、秦远志,两人都上前来,和他抱抱、拍拍,互相上下打量,解辉摇摇头,忽然间长叹一声,“九年了!”
秦远志喉头一哽,一句话没说,只是瞧着刘绍看。
这么些年不见,每个人都变了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