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竹帛(148)
辛应乾继续道:“如此一来,非但长安,天下观望之人,也无不一一归心。如今雍人降附者纷至沓来,臣有一策,敢请王爷掂掇。此策只四个字——以汉制汉!”
狄迈心中一亮,收了轻视,坐直了些,“愿闻其详。”
他与辛应乾一直聊到晚上,忽然想起什么,忙打断了他,问下人刘绍可来过了吗。下人回答说早来了多时,这会儿人已经走了。狄迈愣愣,随后大怒,问他:“为什么不通报?”
他议事时从不喜人打扰,曾经还有人为此受过罚,下人见他发怒,却也不敢争辩,忙跪地告罪。狄迈又问:“他走了多久了?”
下人低着头答:“约莫有半个时辰。”
狄迈气得又骂一句,让人告诉辛应乾先回去,自己转身就走。
辛应乾听说摄政王让他回去,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当刚才哪句话说得不对,惹了他不快,回家之后一宿没睡着觉,翻来覆去地左右思量。
狄迈提着酒去到鄂王府时,刘绍刚沐浴过,正在擦着头发,见到他愣愣,随后停下了手,见礼道:“见过摄政王。”说是见礼,其实只是站了起来。
狄迈进门,把酒放在桌子上,不小心压住了刘绍之前在看的书,他也无暇注意,抱歉道:“对不起啊,刚才让你等那么久。”
他心中愧疚,可是愧疚当中又隐隐有点期待。
他最知道刘绍是怎样的人,知道他不能吃亏,极爱报复,见了自己,非得要阴阳怪气一番不可,已想到一会儿只要从他口中听到一个“呦”字,下一刻就上前去,一把抱住他。
可刘绍只摇摇头,“摄政王客气了。”
狄迈愣愣站了一阵,过后问:“你吃饭了没有?”
刘绍答:“吃过了。”
狄迈手放在身侧,下意识地摸到酒坛,在上面摩挲两下,“我还没吃。”
说完等了一阵,见刘绍不接话,只得又道:“你府里……有什么剩饭么?我带了酒来。”
刘绍放下半湿的布巾,把头发拢在身后,“我让人去外面买两道菜。”
狄迈眉头一展,点点头,把住酒坛,揭开盖子,回身招呼下人,让送上一只杯子,然后转头对刘绍道:“陪我喝两杯吧。你身体不好,看着我喝就行。”
刘绍有些迟疑,怀疑他是想酒后做点什么,第二天再借着醉酒之故死不认账,可看狄迈神情坦荡,又觉着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了一想,还是在他对面坐下。
果然,菜还没有买回来,狄迈已经自斟自饮了好几杯。刘绍在旁边默默查着,数到第五杯时,按住了他杯子,“别喝这么急。”
狄迈顺势把手一翻,按在他手指上,“我在数,喝到第几杯时你会和我说话。”
刘绍动了动,轻易把手抽出了,先是放在桌上,随后拿下来搁在腿上,不知道该回什么,过了一会儿没头没尾地道:“张廷言想要求见你。”
狄迈早就知道了他中午去见的人是张廷言,闻言点点头,“好。一会儿回去我就传他。”
刘绍动动嘴,有些欲言又止,回忆起中午时的场景,到现在都觉着有几分违和。
在他心中,张廷言不大像是东南朝廷尚在,就急吼吼地投效新朝的人。
听狄迈这么说,换做以前,他大概会调侃一句“那倒也不必这么猴急”,但这会儿对着他时,能不多说就不多说,犹豫一阵,还是没有开口。
又过一阵,下人把菜买了来,因为刘绍没有事先交代,所以送来的都是他爱吃的。狄迈也不在意,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胃口很好的样子,还招呼刘绍一起。
刘绍看着他吃饭,不知怎么有点恍惚,随口答:“不了,我刚吃过。”
狄迈坚持:“你瘦成这样,再吃一顿也是应当。”说着,顺手给他面前夹了点菜。
刘绍忽然想起刚到葛逻禄时,他生了场大病,那时也瘦脱了相,狄迈就是这么劝他吃饭的。
一晃竟然已经十来年了,再看眼前,狄迈样貌已和那时不大一样,早脱了少年气息,可看着他的两只眼睛,竟然、竟然……
他有点受不了,忽地站了起来,想要借故出去,却被狄迈拉住了手臂。
狄迈没问他想要去哪,却问:“有件事我总是想不明白。我想,你们雍国的领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从什么炎黄二帝那时候一代代传下来的。刘绍,你说句公道话,你们高祖打天下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杀人,没有攻破什么城池,难道发几道书子,天下人就纷纷归附了么?为什么我做这事就是错?”
刘绍讶然地低头瞧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
狄迈攥着他的手臂,全没有放开的意思,坐在椅子上,抬头逼视着他的眼睛。
刘绍同他对视着,这一次没有像往常那样,很快避开视线,而是又默默瞧他一阵,随后才错一错眼,盯着他的下巴道:“如今雍国天子昏庸,朝廷腐败,的确该亡。你做这事没什么错。”
他动动手臂,没有挣开,也不在意,又道:“可高祖打天下,灭亡别国,总没强要别国的人都爱他。”
狄迈手上捏得更紧,刘绍暗暗皱眉,却没吱声。
“你怎么知道他就没要?”狄迈说完,自己也觉着这话没什么道理,又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自己说的,无论雍人还是夏人,几百年后都是一家?”
刘绍一愣,有些忘了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只道:“现在毕竟不是。”
狄迈脸色微变,也站起来,同他站在一处,鼻尖几乎要和他贴上,“那咱们两个,是不是……是不是一家?”
刘绍看着他,随后笑了笑,没有回答。
狄迈盯着他的神情,忽然明白过来,心中一阵恼恨,不愿在他面前失态,说了一声“我改日再来”,就大步走了。
等他走后,刘绍看着桌上的剩酒剩菜,一时默然无语。
他还是没想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说过那话,但瞧见狄迈临走时的神色,感觉自己似乎刺伤了他,有些坐立不安。
可第二天一早他就明白,自己这几句话的刺伤实在不算什么——
晨起后他隐约听到消息,据说昨天夜里,摄政王在自己府中遇刺了!
第116章 千载白虹为贯日(三)
刘绍早上起来,发现王府外面多了许多卫士,心中奇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询问打头的人,他只说是摄政王命他来的,他也不知道原因。
刘绍又问他自己能不能出门,他竟说摄政王没有交代,请他自便。
刘绍一头雾水,不知道狄迈忽然做这没头没脑的事情干什么。
刚吃过早饭,韦长宜来了他府上。来了之后,先在他脸上打量片刻,随后斟酌着问:“摄政王府昨天夜里的事,你听说了吗?”
刘绍取来布巾,边擦手边答:“我避居于此,不大知道外面的事。”
韦长宜看他神色,似乎当真不知,四下瞧瞧,凑在他耳边低声道:“摄政王昨夜遇刺了,你不知道?”
他怕让人听见,声音压得极低,可刘绍听在耳中,只觉轰地一声落了道雷,下意识地问了句:“什么?”
韦长宜以为他没听清,正要再说,刘绍却把布巾一扔,扯住他手臂,又问:“怎么回事?”
韦长宜摇摇头,“详情我也不知。只听说是一个雍人干的,摄政王昨天传了他,结果没想到这人是个刺客……”
刘绍脱口而出,“张廷言!”
随后他定一定神,一面去解马匹,一面问:“伤得厉害吗?昨夜什么时候的事?”
韦长宜紧跟在他后面,闻言只是摇头,“摄政王只叫了辛应乾一个人去,他到现在还没出来。已经封锁了消息,我也只听到一点风声,不知道具体如何……你说是张廷言,是如何确定的?”
他来找刘绍,是以为刘绍会知道内情。在他印象当中,昔日刘绍所受亲重,旁人都不能比,即便是现在反目之后被俘至此,也颇受礼遇,与常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