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竹帛(115)
由头他已经想好。
前些天刚从长安传来消息,他母妃病得更重了,对他十分想念,他本就想回京探病,已让他父王进宫去说,想来雍帝不会不允。
调令传回,也只在这几日了。
负责押解的官吏已等得不耐,连声催促,陆元谅却道:“不急,容老夫回去换一身衣服。”
他的眼睛在众人脸上一一划过,随后转身走进屋去。
刘绍从后面瞧着,这会儿第一次注意到,原来他年过六旬,走起路来,竟还这般挺拔,从背影看去,若不是头上白发,倒没有半点老态。
他同众人一起等了许久,始终不见陆元谅出来,心里暗道:坏了!忙让陆元谅的家丁进去查看。
家丁敲门不开,推又推不动,一个将领见状,飞起一脚踢开了门,众人就瞧见房梁底下悬着、正轻轻晃动着的那具尸体,瞧见他两手垂下,面皮发紫,一头白发星星如雪,熠熠闪光。
众人忙将他解下放平,然而已经晚了,陆元谅早已断气多时,就是扁鹊复生,也不能再起之于地下。
桌上一封遗表,展开来看,是他将战败之责全揽于己身,通篇竟没涉及旁人,就连曹子石也没提到。
写下这封遗表时,他已是将死之人,无需讨好于谁,也无需替谁遮掩,就是搅他个天翻地覆,也不过就是“我死之后,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可他没这样做。
刘绍明白,他是想以一死了结此事,避免再生波澜,给国家保存下一二战将,不让他们也卷进旋涡里面。
“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
他骤然想起这句,却也晚了。
众人的哭声、怒骂声响起,或是目眦欲裂,或是愁肠百结。
刘绍却没哭,悄悄退出屋外,仰头看去,没有什么浓云密布,竟还是一片昭昭青天!
第090章 颠狂柳絮随风舞(一)
陆元谅死后三日,调刘绍回京的诏命就到了。
临行之前,刘绍去同吴宗义道别,吴宗义倒没有惜别之色,反而对他道:“用不太久,咱们还会再见。”
刘绍心中一跳,明白他指的是北面战事。一个他一直有意无意避免思考的问题涌上心头:这一战败了,但不是只打了个败仗那么简单,后续余波定然不小。
武备废弛、各党倾轧的弱点被狄迈探得,以他的性格,他岂能坐视不理、袖手旁观?
看来往后且要有大战要打,这次只是开了个头。
他心里一烦,沉吟不语,看着吴宗义,忽然笑了一下,拱一拱手道:“还没预祝将军高升呢,我这边先道一句恭喜。”
吴宗义脸上一点笑意没有,也不吭声,只沉静地看着他。
刘绍说完,也觉自己这话属于迁怒,没再多言,同他告别之后就转身离去。
谁不知道吴宗义和洪维民的关系?
如今陆元谅死了,洪维民定是要不遗余力地把吴宗义给推上前去,好把北军据为己有,估计用不多久,吴宗义就要高升了。
半纸功名百战身,转头高冢卧麒麟。
其实刘绍也知道吴宗义不能算是什么洪维民的爪牙之流,当初他也是极力反对出兵的,还将北军的一应情况,通过他透露给了荀廷鹤。
况且之前在战场之上,全赖他不惜性命,才能保此全军,不至伤筋动骨。
但一边是含冤身死,一边是春风得意,实在扎眼,估计往后吴宗义在北军的日子不大好过。
他临行在即,一面收拾行囊,一面暗暗在心中思忖。忽然心中一道冷电落下,想起吴宗义在病榻上对他说的那句洞见肺腑的话来——
原来他当初虽救下自己,却并不很信任,直到这一战之后,才真正把他当同袍看待,吐露心声,就同陆元谅给他的那杯酒一样。
可吴宗义当初既然不信任他,为何偏要救他?
他呆了一呆,心中发沉,不敢细想。收拾妥当之后,便即动身。
押送曹子石的车架已经启程多日,他当初带来北面的禁军,眼下暂由副将朱文骢统领,过几日也要回京。
秦远志这时已经不在禁军之中,他先前跟随曹子石不战而退,窝囊至极,于是自请调去解辉的父亲解定方处,同解辉一道,驻守陕西靖边。
刘绍行至半路,从南南北北不断传来各种消息。
陆元谅之子,驻守朔州的陆令听闻父亲死讯,又接到将他押解进京的诏令,自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岂有父死而子存之理!”说完竟然也伏剑自杀。
闻者无不唏嘘,刘绍也叹一口气:若非这父子二人都这般刚烈,未必没有转圜的办法。
只可惜人死不能复生,说什么却都晚了。
不断有鸣冤的奏章送上,洪维民大概是怕了,不敢再斩尽杀绝。
他原本没想要陆元谅的性命,只想着把他从那个位置赶下去就行,谁知事情闹到这种程度,物议汹汹,他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上书雍帝,反过来说起了好话。
雍帝过后也生悔,给陆元谅追赠了个太尉,厚葬了他们父子。
洪维民到底没敢直接把吴宗义推上去,只拉了一个赋闲在家的老将尹力夫做了宣大总督。
尹力夫年近七旬,耳聋眼花,让人扶着才能上马。推他出来,就是给吴宗义做挡箭牌和垫脚石,估计用不几年,不是他被人换下,就是他自己主动去世让贤。
众人黜陟沉浮,和刘绍都没太多关系,他左耳出、右耳冒,听过就算,直到离家还有五日路程时,忽然接到家书——他母妃去世了!
收到这个消息,他一时愣住,好半天没反应过来,一手捏着信,心里始终没有什么实感。
人死就是一瞬间的事,旁人听说消息也在一瞬之间,无非就是一张白纸,几个黑字,好比一刀把人拦腰砍断,刀磨得太快,咔嚓一响,干脆利落,反而让人觉不出痛感。
他猛然想起临行之前,他向母妃告别,母妃起不来身,让人给他行囊里添置了衣服、鞋袜、一应器皿,又塞了药材、果干、腌肉、蜂蜜,怕行馆住得不适,装好车后,又让人把东西全拿出来,往里面铺了两套被褥,重又装车,让他比原定的时间足足迟了半日,才终于从家中动身。
那时候,母妃躺在床上,拉着他手,一迭声地嘱咐他,说给他做了好几双鞋,不同大小的,让他换着穿。
刘绍并未多想,不由好笑,说自己二十来岁,两脚早就不长尺寸了,鞋子只带一个尺码的就行。
母妃却说:“早上脚瘦,晚上脚肥,你两双换着穿,早晚都舒服。”
刘绍噎住,应了一声。
“北边天冷,娘给你做了几身棉袄,还有棉鞋,你都带着。”
“哎,沉什么?那边裁缝手艺不好,又没有什么料子,做出的活不漂亮,你都带着就是,又不用你拉车。”
“娘不懂打仗的事,宣抚副使用不用上战场啊?”
“不用?不用就好,战场上刀剑无眼,咱们认可不要这个功名,鄂王府还不够养你一辈子的么?”
“娘让人给你买了点酒菜,都给你送上车了。酥鱼、烧鸡、鸭舌头、羊肋条、牛尾骨……二十多样,都是你爱吃的,路上吃,够吃几天。”
“什么坏不坏的!坏了就扔了,前面几天多吃,使劲吃,等出了长安,这些你就是再想吃,上哪能吃到呀?”
刘绍一开始还偶尔插话,后来只是听着,时不时地应上一声。
他在葛逻禄吃了好几年沙子,早没有了这么多的讲究,虽然觉着这些都不必要,却也不出声打断。
末了,母妃叹一口气,道:“你一走就是几年,一点音信也无,好容易回来,却待不住,没过几天安生日子,这下又要走了,隔着几千里远,往后娘想疼你,怕是也疼不着了。你往后自己照料好自己,饿了吃饭,冷了添衣,没病没灾,顺顺当当的,啊。”
她说着,抬手摸摸刘绍脸颊,忽然自己就流了眼泪,“好绍儿,娘真舍不得你……哎!你爹心糙,等娘走了之后,再没人疼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