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竹帛(204)
他问出这一句,才发觉四哥方才竟然没有出声发问,反让他抢了先。
狄迈捉住刘绍抬起的那只手,轻轻放回床上,低声道:“手臂上有伤,别乱动。”随后又问:“想不想喝水?”
刘绍慢慢回过神,一点点觉出身上的痛来,皱一皱眉,又想哼哼,可瞧见狄迈面色,和狄志刚才一样,也吃了一惊,便没出声,把滚到嘴边的呻吟又咽回肚里,闻言点点头,应了句“嗯”。
狄迈转身拿水,摸见水是凉的,忽然发怒,高声喝问:“人呢?不是让一直温着水么?”
小拐忙捧着水小跑进来,连声向他告罪。
屋中的水放了很久,自然是凉的。小拐一直都在屋外,火上始终滚着开水,守在一旁听着屋中动静。刚一听见刘绍醒了,他就开始倒水,想着一有吩咐就能马上进来,谁知还是遭了责问,怕摄政王迁怒于自己,一时有些害怕。
狄迈喊过那一声,原地晃了一晃,自己也知无理,见刘绍瞧过来,便不吭声,从小拐手中接过水杯,走回床边。
他一手握着杯子,另一只手轻轻扶起刘绍脑袋,想要喂他喝下。
刘绍见还有狄志在旁,摇摇头,想自己起来喝。狄迈没让,仍是喂着他喝了这杯,然后问:“还要不要了?”
刘绍点头。狄迈见状,又从小拐手里拿了一杯,又要喂时,刘绍却道:“这杯你喝吧,嗓子都哑了。”
狄迈愣愣,随后忽地抿起了嘴,垂在身侧的左手不动声色地攥了攥拳头,也没吭声,仰头把水喝了,把杯子递还给小拐,转身坐在床边。
“嗯,你少喝点水也好,一会儿就该服药了。”他给刘绍掖了掖被子,没再碰他,又问:“疼得厉害吧?”
刘绍这会儿才慢慢想起来,自己答应得好好的,结果在半道上就昏了过去。见狄迈像是让霜打过的茄子一样蔫巴着,明知道人要昏时由不得自己,一时却也有那么点愧疚,虽然身上的确疼得厉害,但怕狄迈受不住,这会儿也不敢卖可怜,便没答他那话。
他见屋中点着烛火,从窗缝间瞧外面已经天黑,知道自己睡了很久,又见狄志在屋中,略一思量,忽地神情一动,微微张开了嘴,面上浮现出一抹惊讶之色,“不会现在……还没处置狄显吧?”
狄志站在床边,闻言忙要点头。狄迈从旁道:“等你喝过了药,我再去不迟。左右我不去,也没人敢动。”
狄志低眉顺目,听了这话,不敢作声。
刘绍想到这事总算尘埃落定,自己好歹没缺胳膊断腿,仍好好躺在床上,捡回条命,也算幸运至极,轻轻叹出口气,想要把手脚摊开,却疼痛不止,便没动弹。转念想到狄迈竟硬生生把这事拖到夜里,又想怪他托大,这话却也说不出口,默然片刻,反而笑了一下。
狄迈见他笑了,眉头动动,随后又马上收拾好面色,把手按在被子边上,慢慢攥住了。
忽然,他手上一热,是刘绍把手放在他手背上面握住了。
狄迈两边眉毛向下一撇,神情竟像要哭,却即刻忍住了,反而轻叱道:“别乱动。”
过后又反手回握住他,问:“我这么握着你手,你手臂疼不疼?”
刘绍答:“不疼。”
狄迈就点点头,不做声了。
他不出声,刘绍却开口问:“手怎么这么凉?”
狄迈拿另一只手在他脸颊上摸摸,又移到旁边,摸了摸他散在旁边的头发,“是你在发热。”
刘绍经他一说,也觉出这会儿每一呼气,就从鼻孔间喷出热气,闭一闭眼,长声哼了一阵。
狄迈问:“怎么了?”
刘绍闭着眼道:“哎,不想喝药。”说完睁开眼,瞧向了他。
他以为狄迈多少会笑上一笑,结果却见他面上没有半点笑意,仍是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听他说完,只向前朝他欠一欠身,低声道:“没事,我喂你喝。”
狄志在旁边站了一阵,忽然道:“啊,我去看看药煎没煎好!”说完便匆匆忙忙出去了。
第159章 当时费尽人间铁(五)
狄显坐在宣政殿的御座上,静静听着侍卫、宫人在殿门外跑动。
若是按照朝廷制度,平时他们敢为此,定要处死不可,这会儿却无人喝止,狄显也只冷冷瞧着,并不做声。
过不多时,侍卫跑上殿来,盔甲哗啦啦一响,跪在地上,“陛下,属下去兴安门与延政门都看了,各处都有摄政王的兵马!”
狄显不应声。侍卫想等他吩咐,见状愣了一阵,随后便即自行退下,走出殿外,这次不知又去了哪里。
过不片刻,又有人跑进来道:“陛下,玄武门外也有兵马!”
狄显这次朝他挥一挥手,让他退下,却仍不吭声。
自从狄申出宫之后,他一夜未睡,时刻等着外面的消息传来。
到了早上,还未等到人报信,尚不知二哥这一去是成是败,反而先等来了狄迈的兵马。他当即跌坐在椅子里面,心道:这下完了。
这一夜当中,他其实已数次预想过二哥会败在狄迈手上,而且想到这个的次数远比想他成功时更多。
毕竟他四哥狄迈是什么样的人,他这个做弟弟的,再清楚不过了。
在他十岁那年,一次朝会,他坐在御座上面,亲眼瞧见狄迈在大殿当中仗剑而立,挥一挥手,就有一队甲士上前,杀气腾腾,把他舅舅拉了下去。
他当时年纪太小,听不大懂狄迈与韦长宜所说的话,听他们说及“先帝遗诏”、“篡改”等字眼,却也明白与自己有关。虽然狄迈并未向他瞧去一眼,他却也觉如坐针毡。
那时他已隐隐明白了“皇帝”是什么意思,本能地在狄迈身上感到威胁,见狄迈要把自己舅舅拉走,不由得站起身来,拦了一拦。
狄迈那时却道:“陛下年纪太小,恐受奸人蒙蔽,朝中之事还是由臣等大臣们暂为做主罢。”
狄显听人说过,皇帝乃是国之至尊,天底下所有人都该听自己的,闻言正想说什么,可忽然瞧见狄迈冰冷冷两只眼睛倏忽一转,刀一般剐在自己身上,不由得一个寒噤,愣愣坐回椅子里面,眼瞧着舅舅被人拖下去,转过殿门,就再不见了。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舅舅,再听说他的消息,就是他被杀的时候了。
再之后,他又听说自己娘亲被狄迈从陵寝当中掘出,狠狠抽了几百下鞭子,直抽得骨殖横飞,再无人形,碎骨飞溅在方圆数丈之间,零零散散铺了一地,满廷大臣,竟无人敢吭一声。
他得知之后,恨得要死,更怕得要死,大叫一声,跌在地上。宫人急围上来,口唤陛下,拿手轻轻揉他胸口,把他救醒。
狄显睁开眼,瞧见他们的脸,心中忽地一凉,竟然无师自通地想到:他们是狄迈的人!他们当中就有狄迈的人!他们、他们……
他一个激灵接着一个激灵,竟然不敢怕了,费力从地上爬起,不敢再叫,也不敢露出一星半点的恨意惧意。
他感到一个冷冰冰的东西贴上来,从此往后近六年,这东西仍然贴在他背上、埋在他身体里,便如附骨之疽,日日夜夜啃食着他,一直到了今天。
他坐在御座当中,手抚着鎏金的扶手,摸着上面的龙头,心中明白,皇宫已经被团团围住,无论去哪个门查看也都一样,狄迈就要来杀他了。
他的四哥啊!
狄迈难道不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么?为什么容不下他,为什么竟会来杀他?难道就因为他身下的这个位置?
可这又不是他自己强争来的,他从记事起就已是皇帝,是他父皇的安排,难道只是为着这个,就挡了狄迈的路,他就该死么?
况且——
他是皇帝啊!狄迈欺他辱他,难道不是乱臣贼子,难道不该杀吗?他下诏让人拱卫自己,翦除贼子,又有什么错?狄迈竟然因为这个由头,派兵围了皇宫,天底下岂有这等道理?
狄显忽然一拍御座,愤然起身,快步走出殿外。
这时正午刚过,天上还飘着雪,万里彤云像是一床厚被,白花花压在屋脊顶上,从那上面飘下无数雪片,落在石阶上面,落在丹墀上面,落在汉白玉铺成的拱桥上面,竟然没有半点肃杀之气,娴静素雅,飘飘洒落,入地无声,仿佛今天只是一个寻常的冬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