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竹帛(104)
说到此处,殿内余下的几人都知道他马上就要说到本朝,个个耳朵都竖了起来。
刘绍担心他顺口把前些天两人私下里说的那句“而现在将愒士玩,陛下不及高祖,虽有一二边将,多受掣肘”给说出来,引出杀身之祸,也担心他说及北地驻军情况,贬损过甚,坑了陆元谅、吴宗义等人,只觉着一颗心微微提起,凝神细听,看他接下来如何开口。
洪维民则刚好相反,正盼着荀廷鹤说出句厉害的话,惹得雍帝龙颜大怒。在他面上看不出来,可他心里正一个劲地给荀廷鹤鼓劲,盼着他把本朝贬得越低越好。
至于雍帝,也感觉荀廷鹤就要说到自己,不论怎么说,估计都不中听,听到一半,已将脸微微沉了下去,抿着嘴冷冷瞧他。
众人各自怀着心思,就听荀廷鹤继续道:“而如今承平日久,百姓人心思定,士卒也多年未逢大战,不应贸然远征,万一事有蹉跎,未免于陛下圣德有累,况且还会示虏以虚弱,愈发助长其狼子野心。”
“依臣看来,只应趁此机会,一面加强九边守备,一面不断派小股军队袭扰,一面训练士卒,慢慢削损其元气,俟其南下,凭借长城之险、城池之固、守备之严,兵马之强,再围而破之。不当弃坚城、舍地利,仓促招募新军,劳师远征,孤军深入。”
“还请陛下明断!”
刘绍见他平稳落地,松一口气;洪维民暗暗摇头,失望不已;雍帝脸色稍和,被他那句“圣德有累”触动,有些转了心思,当下决定罢议,让各人回去,等候传召。
刘绍走在最后面,见洪维民并不随众人退出,反而留了下来,看样子还想再和雍帝说些什么,雍帝没将他挥退,手抚胡须,神色淡淡的,心思如何看不出来。
刘绍转回头来,心中暗道:看来十有八九还是要用兵的。
果然,不出半月,雍帝即诏吴宗义再次觐见,三日后便让他启程返回大同,他自己则亲自视察过禁军操练一次;荀廷鹤受了冷遇,洪维民却春风满面,喜上眉梢。
看来北伐夏国,已成定局。
这结果刘绍事先就已料到。他没料到的是,原以为洪维民为着自身功业、为着趁机扳倒荀廷鹤,会将北伐之事全揽在自己身上,可没想到雍帝松口之后,他反而若即若离,并不显得太过热心、太过殷勤。
刘绍想了好几天,也没想出到底是因为什么。难道他忽然转性了不成?
其实只要他听到洪维民私下里劝雍帝的那句话,一下就能明白。
当日洪维民独自留下,又说起北伐,雍帝并不想透露自己已有所倾向,故意向他提及荀廷鹤、吴宗义之前提到过的困难。
却不知洪维民察言观色,早将他心思摸清,当下就把那些困难,用他天马行空的想象一一驳去。
看和他同样天马行空的雍帝被自己说得渐渐动心,他反而鸣金收兵,末了道:“战戎之事,其实全赖陛下乾纲独断。如臣等各执一词,嘈嘈不休,往往无裨实际,是战是和,还望陛下断自宸衷。”
原来他早打定主意,一旦这次北伐出师告捷,雍帝定能念起自己的好,将他看得更重。可万一战败,也不好将罪责全推到自己头上,他把话先说在前头,将来也有计能够脱身。
雍帝听得颇为受用,不但没听出他滑不留手,反而受了鼓励,矜持地微微点了点头。
于是席卷两国的一场大火,就在这种情况下,一颗颗地擦起了火星。
刘绍猜不出全部的前因后果,可不妨碍他对雍帝和洪维民的心思洞若观火。
出兵之议,前前后后的几次交锋,他要么亲身参与,要么从荀、吴二人处听说,了解得比旁人更加清楚。几番努力,全都落空,他倒不觉着如何,他只是奇怪——
往后尸叠成山,血流成河,两国不知将有多少万人为之丧命,这一切竟然只是为了这么寥寥几个人想要在自己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之上,再添上点什么东西。不知世上还有更吊诡的事没有?
无可避免地,他想到狄迈。
他早就知道,无论雍国是否北伐,狄迈迟早也都要南下,只是或早或晚而已。
他至今仍偏心于他,不把他当其他人一般看待,可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一腔烧滚的开水冷却了些,他才不得不承认,其实狄迈是在雍帝刘崇和洪维民之外的第三个人,只是比他们两个多了些赤裸的野心,张扬炽烈,细思之下却也让人觉着可怖。
他不敢再想,思绪至此便戛然而止。
过得一阵,他将自己抽身而出,挥去了本就不多的悲悯,反而幸灾乐祸地又想:洪维民力促北伐,无非就是想借着北军的战功邀宠,刘崇也不过是不甘于做守成之主,想着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将来好比肩汉武唐高,留个万世之名,可朝廷上下这幅样子,他们俩恐怕是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为了拉住他们,他和吴宗义暗中出了许多力,荀廷鹤更是好话说尽,但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他们不肯听,又有什么法子?
他们以为狄迈是易与之辈,只要大军征讨,就能立奏肤功,那就在战场上碰碰看罢。
至于他,还是多操心一下自己的事为好。
如今木已成舟,看来是非打不可的了,不如找个机会,向雍帝求个差使,先加入北军之中,再相机而动。
刘绍心中暗暗盘算:干脆找个机会,再被狄迈在阵前俘虏算了。
他脸皮不薄,付出些从此在雍国沦为笑柄的代价,也觉可以接受。
他几乎下定了决心,可是一件事绊住了他——他的母妃病得越发重了,怕是只有这一两年的时间,他虽然不算什么孝子,可也总不能让她死不瞑目。
就这样,一拖就拖了下来。
直到冬去春来,转年六月,大战在即,两国军马都蠢蠢欲动,一纸任命下来,让他随宣抚使周宪,跟着三万禁军一道北上,前往大同迎敌。
第082章 边筹自古无中下(七)
刘绍接到诏令后一愣,他原本打算等母妃过世之后再动身,没想到任命居然来得这样早。
不知他做错了什么,居然得了雍帝青眼,简在帝心,给了他一个宣抚副使的官职,都督北面诸军事。
接到任命之后,他仔细看了好几眼,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确实是都督北面诸军事。
当然什么军事不军事的,他说了不算,因为他上面还有一个顶头上司,周宪,雍帝的好基友,心腹中的心腹,同时还是一个太监。
刘绍忽然就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给砸中了。不是因为他“熟知虏事”,而是因为他姓刘,而且好巧不巧,是雍帝的侄子,既不是出了三四服的宗室,隔得太远,也不是他的亲生子孙,死了可惜。
雍帝想要把他当做自己的手,从长安伸到大同去,明白了这一点,再被召进宫,刘绍应答起来,就简直处处讨得了雍帝欢心,连他父王后来都被召进宫去,得了一句“教子有方”的圣谕。
刚听到这句时,刘靖双眼发直,以为皇兄是被自己儿子气得狠了,故意在说反话,等弄明白了,发现雍帝居然真是在夸人,不禁轰地出了一身热汗,连称惭愧。
刘绍话说得好听,可从宫中出来,仰面看天,不由得心中冷笑,暗道:等到了大同,天高皇帝远,我再如何行事,怕是由不得你了,你想借我之手摆布前线大军,也得看我答不答应。
他不打算在雍国久居,也就无所谓仕途,行事没有太多顾忌,打定主意,等到了前线就撒开缰绳,雍帝再怎么离谱,也碍不着他。
可他随后就发现,不需要等他动身,离谱的事情就已经开始发生了。
京城中几万禁军还没有动身,前线的十万人马还没定下要从哪几个防区凑齐,金城当中还是静悄悄的一片,可是太学院的学子已经写出了百十篇文章,痛斥葛逻禄人背信弃义,诡计多端,无恶不作,百年来累累罪行,罄竹难书。又歌颂圣朝郅治,卤簿昌隆,文治武功,远迈汉唐,兵锋所指,必当马到成功。
文章写好,从太学院里雪片般地飞出来,从一份变成一百份、一千份,看得懂的人看,看不懂的人听,听也听不懂的人大点其头,拍手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