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竹帛(19)
“哦,嗯……”刘绍拨拉着粥,胃饿嘴不饿,半天没往嘴里放,“大夫就算了吧,一个感——风寒,没两天自己就好了。”
其实感冒这东西,就是吃了药一周、不吃药七天好的病,况且以这个年代的医疗水平,他不吃药自己挺一挺,没准反而还能多活几天。
狄迈接过碗,一勺子塞进他嘴里,“还是让大夫看看。”说着,看见床尾站着的小奴,朝他扬扬下巴,让他出去。
刘绍把碗拿回来,自己吃着,嗤笑一声,“宫里都是你爹的下人吧,你倒不见外。”
狄迈耸一耸肩膀,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一碗粥喝到一半,大夫来了,刘绍顺势把粥碗挪开,张嘴让大夫看看舌苔。
大夫在他身上又摆弄了两下,对狄迈说了几句,刘绍听不懂,也懒得问,心道这葛逻禄的大夫是原始到了什么程度,居然连脉都不会按,连雍国的大夫都不如,幸好这次只是普通感冒,万一将来不幸生了什么大病,怕不是只能等死了。
过不多时,大夫开的药方煮好了送上来,刘绍大惊失色,看着一碗深褐色、苦杏仁味儿、甚至还带着可疑沉渣的药汤,宁死都不肯喝。他怕自己本来能活到八十,结果这一碗药下肚,终年只有十八岁,明年的今天就是他的周年。
狄迈不知他心中所想,反而把碗朝他推推,一个劲地劝道:“快趁热喝啊,一会儿凉了。”
刘绍看着他,“你是不是就是大名鼎鼎的葛逻禄军统,和大雍帝国双料高级特工,代号穿山甲?”
狄迈一头雾水,“啊?”
刘绍趁他发愣,摇摇晃晃地走回床上,“你想喝自己喝吧,我睡了。”
狄迈见他坚持,叹了口气,也不强逼,替他吹熄了灯,拿着药出门倒掉了。
刘绍原以为几天就能痊愈,不料这高烧赖上了他,整天整天烧着,也不见好,反而烧得他浑身肌肉酸痛,难受非常,不仅吃不下东西,还从第三天开始,整宿整宿咳嗽,咳到后来,连说句话都肺子生疼,活像是喝了百草枯。
他一面烧得头昏,一面迷迷糊糊想着,看来这次不是普通感冒,估计是得了流感,万一不幸转成肺炎,妥了,搁在这地方,怕不是要英年早逝,就是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他靠在床头,看着窗外萧瑟秋景,黯然神伤,对着狄迈悲哀道:“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掉下,我短暂的生命也就结束了。”
“我一会儿就去把树砍了。”狄迈不为所动,手里捧着一碗药,“我灌你,还是你自己喝?”
刘绍偷眼瞧他,见他一张俊脸绷得什么似的,嘴巴紧抿着向下撇去,满脸都写着无可转圜,只得审时度势地让了一步,接过来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狄迈紧盯着他,神情堪称严厉。刘绍见状,感觉今天怕是糊弄不过去,倾一倾碗,喝进去一大口,转头又看看狄迈。
狄迈仍然不动。
刘绍眼一闭、牙一咬、心一横,心说我刘绍今天就舍命陪君子,一仰头咕咚咕咚把整碗药给喝了进去。
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从喉咙深处反上来,他想着碗底的半截虫子腿,只觉喉咙一热,就要往床边趴,被狄迈眼疾手快地捞住了,在他背上轻捋一阵,这一口就不幸没吐出来。
狄迈摸着他凸起来的脊梁骨,难受得半天说不出话,过了好一阵,把刘绍轻轻放回床上,抚了抚他的头发,“睡一会儿吧。”
刘绍这些天除了睡觉就是睡觉,虽然身上没劲,但实在已经睡腻歪了,摇摇头问:“你那一路人马如何了?”
他以为狄迈要立刻翘起尾巴,不料他闻言沉吟一下,好像有些踌躇似的,过一阵才回道:“还好。过两天要西征桑塔枝那部,父汗说让我也跟着一起。”
刘绍来了些精神,随后又听狄迈说:“你病成这样,我不想去。”
刘绍愣愣,随后好笑道:“又不是生了什么大病,你去就是了,我又不能不和你打招呼自己偷偷病死。”
狄迈一震,皱眉斥道:“别说胡话!”
“你凶病人,”刘绍不满,“你没素质!”
狄迈虽然不知道他说的“素质”是什么,但也觉自己刚才口气太凶,柔下声音道:“我不放心你自己,我走了你肯定连药都不喝的。”
不管怎么,后半句话他还是说对了的,刘绍轻咳一声,想了想问:“这次出征的人都有谁?”
狄迈不知他为何问起这个,但还是答道:“大哥统兵,八叔、二哥,我还有贺鲁苍给他做副。”
他这话信息量有些大,刘绍脑子烧得昏沉,好半天没回过弯来,“你八叔是……狄广么?你说麾下有五路军的那个。”
“那个是我小叔,就是九叔。”狄迈见自己这边叔伯兄弟太多,以刘绍的聪明都闹不太明白,不免有点赧然,“我八叔叫狄勇,手下只有两路军。”
刘绍点点头,“你小叔这次不在同行之列?”
狄迈思索片刻,“父汗似乎不大想让他带兵。”
刘绍心中暗道:看来狄野外粗内细,还是有脑子的,宁可闲置五路军马不动,也铁了心要踩一捧一,誓死不做赵匡胤,只是不知他那个大儿子扶不扶得起来。
他想了想又问:“这个贺鲁苍是什么人?”
“是珠妃的哥哥。”狄迈给他掖掖被子,不欲多谈,“先睡一会儿吧,别想这些了。”
“哦……”这个“珠妃”就是刘绍所说的狄迈那个小妈,在一群姓狄的人里混入一个姓贺鲁的,倒是新鲜,“我记得按你们葛逻禄的习惯,一般能带兵的只有狄氏吧?”
狄迈见刘绍不肯睡,只好陪着他道:“对。听说是珠妃对我父汗吹了好久的耳边风,父汗才松了口。”
刘绍咂摸一阵,感觉狄迈不像是回国,倒像是进了狼窝,上下瞧一瞧他,“你不放心我,那就带上我一起好了。”
狄迈一惊,“那怎么行?你好好在这儿养病,我不去了,明天就和父汗说。”
刘绍低头咳嗽两声,“你父汗正要用你,你怎么不上道啊……”
其实狄野的用意,狄迈多少也心中有数。他虽然不如刘绍看得清楚,但毕竟也不是痴騃童昏之辈,只是先前没太接触过这些,遇事下意识地不会多想。
他虽然知道自己这次带兵,不仅对自己而言十分重要,而且父汗还另有一番深意,但见刘绍病容如此,也无法再做他想,摇摇头低声道:“你最重要。”
刘绍一愣。他就是脸皮再厚,被这么单刀直入,也难免缴械投降,惨叫一声“哎呦,太肉麻了”,说完仰面往床上一躺,掀起被子遮住了脸。
第016章 霜威出塞草芨芨(一)
刘绍被人叫醒时,好像正在做梦,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狄迈的脸,随后身子好像让人扶起来,靠在了床头。
他慢慢清醒,想起刚才做的梦。梦里他在读《三国志》,好巧不巧,正读到刘备遗诏,里面第一句是这么写的:
“朕初疾但下痢耳,后转杂他病,殆不自济。”
他“嗡”地一声清醒过来,偏过头对着一旁“呸呸呸”了三声。
狄迈坐在床边,把手中的碗递来,“先吃点药再睡吧。”
刘绍摇摇头,生无可恋地把头向后一靠,顶在床头,“这么难喝,还一点用没有,不喝了。”
狄迈长眉蹙起,也觉这药没用,见刘绍不愿,就不再劝,把药放在一旁,回身摸了摸刘绍的脸,“这么多天了,怎么一点也不见好?”
“也见好了,”刘绍安慰他:“这两天咳嗽轻了。”
他虽然大半日都在睡着,可说话时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
因为发热,两颊微微泛着不正常的红色,原本就瘦削的脸颊更凹得厉害,脖颈侧面两根筋微微凸起来,是人瘦到极处才会有的。衣服松垮垮披在身上,领口敞开,露出两根长得夸张的锁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