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竹帛(161)
刘绍拿起来,低声道:“好,那我走了。你……”
他低一低眼睛,瞧见狄迈压在胃上的手,右手下意识地在叶子上捏了捏,犹豫了一瞬间,终于还是道:“还是传太医来吧,看一看也好放心。”
狄迈点头,看着他离开,向后一倒靠在床头,心中想:要再送多少片,他才能回心转意?
他又想:不会太多了。
大典之前,两个雍人降官在府中遇刺,其中一次抓到了凶手,被狄迈下令枭首示众,却不是刘绍遇到的那个。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辛应乾上朝路上,竟险些遭人杀害,幸好他身边侍卫众多,刺客没能得手,让他侥幸捡回一条命,只是他身上中箭,大典是无论如何去不得了。
此后狄迈下令在全城搜捕,一有可疑之人,便行抓捕,更又顺藤摸瓜,让他们攀扯余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手段严厉,力保大典能顺利进行。
有些人明明无辜,被抓后受了拷问,承受不住,便供出些自己没有的罪状,狱吏说什么,他们就供认什么,最后自己稀里糊涂被杀不说,还攀扯出了许多亲朋好友,也跟着纷纷下狱。
后来声势闹得太大,被狄迈叫停,可是城中处处戒严,不时就有巡逻的兵丁路过,仍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不知是因为全城戒严,还是增加了护卫的缘故,刘绍没再遇见来刺杀他的人,他自己也深居简出,小心提防,倒始终平安无事。
等到登极前五天时,夏国的小皇帝入了长安城。
入城当日,一大早就开始静街,驱逐百姓,地上遍铺黄沙,两侧各有两排士兵背对背站着,手按佩刀,观望前后情况,以为警跸。
沿途商铺一律关门,房子上的窗户全部关闭,观礼的百姓不许抬头张望,更不许交头接耳,却仍挡不住有人抬着眼睛偷偷地瞧。
先是一队夏帝亲兵,明盔亮甲地走了过去,各自骑着高头大马,目不斜视,每一排的马毛色、身量全都一模一样。然后是礼官,手持各种礼器,矫首昂视,一一走过。
在他们后面,远远看见一柄黄伞,上下轻晃,黄伞后面,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身着描金箭衣,在众人面前缓辔而过。一张葛逻禄人特有的面孔上还有些稚气未脱,但紧紧板着脸,多少透出些威势来。
再后面又是数不清的卫队,走了半晌,仍然看不到头。
虽然沿街的窗户必须关闭,但刘绍还是找了个地方,在狄显入城当日,站在窗边,透过一道狭缝静静瞧着。
他虽然没有做赞礼官,但五日后狄显登极的贺表他已读过。
在他看来,那表中句句虚言,没有一句实话。
什么“四海宾服”,不说东南一带还有个雍国朝廷,四川、山东等地城池也尚未易手,就说夏人已征服过的地方,各地的义军正风起云涌、层出不穷,就连这长安城,他们也并未完全坐定,不然不会有朝廷大臣赶在大典之前被人刺杀的丑事。
至于“人心相向”,那就更是溢美之词了。
先前狄迈亲自统兵时,听从辛应乾之议,约束士卒,秋毫无犯,山、陕诸城望风而降,才这般容易就进了长安。
如今他坐镇中朝,分派大将领兵在外,久之军纪渐坏,虽然有他严令在先,还未有屠城之事,但夏人士卒也常有劫掠之举,恐怕真正的大祸还在后面。
夏人无道,雍人百姓自然对其既惧且恨,听闻夏人前来,无不踊跃向前,与雍兵共同守城。夏人每破一城,都要用上原先数倍的时间。
尤其与吴宗义对敌时,就更加明显。
吴宗义对士卒约束极严,也因此颇得人心,与夏人交手时,附近百姓往往不惜翻山越岭,主动将夏人动向告知于他。反之,遭夏人盘问时,常常闭口不言,要么雍军前日刚经过,他们却说从没见过有什么雍军,要么附近明明没有一个雍军,却故意说他们人马漫山遍野,以迷惑夏人。
夏人被骗过几次之后,气急败坏,于是杀人立威,可越是如此,就越遭百姓愤恨,更无法得知实情,于是杀人更多,两边结仇愈深。
甚至还听说有夏人士兵受伤后逃入某个村子里,被村民发现,全村百姓先前就饱受其掳掠之苦,见此一拥而上,将其肢解分食。
有夏人士兵侥幸逃脱,报告大军,大军再度路过时,便将整村屠尽,鸡犬不留,闻者无不骇然。后来虽然那一军首领受了处分,但也无济于事。
雍夏之仇,桩桩件件,大抵如此。
正思索间,夏帝的卫队正一排排从他面前走过。
他们手中所拿金瓜、斧钺,都是汉人礼器,可他们各个又都顶了张葛逻禄人的面孔,像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在长安城的天街上,反让在这座城中生活过几百几千年的人沿途为之跪倒,倒有些说不出的讽刺。
成者王侯败者寇,亡国遗老,只合泥首面缚,任人宰割,夫复何言!
刘绍从窗边离开,不再瞧了。
他战败被俘,苟全一身,是不必说了。可他知道,就在狄显耀武扬威地在他面前走过的同时,就在这此时此刻,在长安城之外,无论在雍国还是在夏国的土地上,还有无数人前赴后继,从四川到山东,从秦岭到淮河,正做着他以前做过的事,奔袭千里,只为了把血涂满脚下每一寸土地。
成败利钝,还尚未可知呢。
门窗紧闭,屋中一片昏暗。刘绍听着从窗外传来的盔甲声,忽然想到前些天那个身手不凡的刺客,一个多日未曾想过的问题涌上心头:他消磨得够久了,到底要不要设法逃出长安?
第126章 道是无晴却有晴(一)
登极大典之后,没过多久就是中秋节了。
中秋于雍人乃是一年一度的佳节,葛逻禄人却从不过这个节日,早在十余日之前,城中众人就在猜测,今年中秋是否还会和往年一样车如流水马如龙,还是禁止喧哗聚集,冷冷清清,以免勾起百姓故国之思。
天子脚下,哪怕是寻常小馆当中,也常有人议论国事。
近日来众人茶余饭后讨论的全是此事,多数人皆猜测夏人进入长安不久,会趁此机会立一立威风,看大典之前城中戒严之状便知。以常理推断,今年中秋必定是过不成的了。
可谁知后来狄迈亲自下令解除宵禁,还让人在树上张挂红烛,全无禁绝之意,猜错的人又纷纷改口,说他此举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夏人入主长安,可城中毕竟大多都是雍人,狄迈就是再如何跋扈,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强行禁绝这般盛典。
于是百姓放下心来,各个坊肆商铺提前备齐货物,小商小贩也提前数天开始准备,各个酒楼满街延揽客人在中秋之夜来此登高望月,刘绍也凑趣订了一桌。
上一次他在长安过中秋,母妃已死,府里只剩下他和他父王,那时便已显出几分寥落,等到今年,更是只剩下他自己,与其形影相吊,倒不如出来和人一起热闹热闹。
辛应乾虽然一向爱往他身边凑,但毕竟已经成家,刘绍也就不好叫他,韦长宜也是一样。幸好这几年来他多少交结了些文人雅士,如此佳节,倒也不怕无人陪同。
他订了城中最高的一间酒楼的雅间,叫上十余个朋友,中秋一道赏月。本来饮酒甚欢,可忘了文人登高必赋,他身处其中,多少有些鸡立鹤群。
旁人饱蘸笔墨,一挥而就,他则抓耳挠腮,憋出一头大汗,最后被逼无奈,草草饮下几杯罚酒了事。
可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写不了诗,总得品评旁人诗作。
他先前因荀廷鹤之故,很是读了些诗词歌赋,本来摩拳擦掌,踌躇满志,可临到用时,却发现自己居然只有背上几首的能耐,半天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不愿落别人面子,于是常常只称好而已,久之被人发现,又被迫饮下了一肚子罚酒。
但旁人写好的诗,他又不能不看,虽然喝得头昏脑涨,却还得硬着头皮又读。
忽然读到一首“窝弓冷箭经量过,千仞崖边几舍生。逃得百网贪寸饵,遂剪翅羽闭雕笼。”霎时酒醒了一半。
旁人纷纷道:“说好了咏月,怎么是首咏鸟的?”作诗者却只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