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竹帛(196)
他本来以为这烟花十之八九用不上,带在身上,只是以防万一而已,没想到这“万一”当真出现。
狄申的人没能攻入,他反而被雍人“救”出,殊途同归,如今眼看又要落在狄申手里,这一计也就派上了用场。
只是寻常烟花体积太大,很难随身携带,他的这支是找人特制的,为了缩减尺寸,只有单发,炸过一响便罢,而且不能手持,必须坐稳在地上才能燃放。
先前他被追杀得太急,耽误了许多时间,始终无法腾出手来向狄迈传信,只有现在与贺鲁齐的几百人会合以后,才有了片刻喘息之机,赶紧告知狄迈,只盼他能早点过来,别让狄申抢先。
这般想着,他转向贺鲁齐,“将军,如今形势太乱,此地不宜久留,还是抓紧时间入城为是!”
贺鲁齐从外地赶来,原本不知京城里发生了何事,闻言也知事态严峻,点一点头,对刘绍所说全不怀疑,整整兵马,当即下令抓紧北上。
他见刘绍满身是血,在马上摇摇晃晃,临走之前不放心地问:“还能骑马么?”
刘绍虽然征战数年,可因为狄迈之故,其实很少受伤,像这样伤得这么重,今天还是头一遭。但性命攸关之际,他也顾不上嫌疼,当即摆摆手道:“没事,将军不用顾忌我。”说罢便即跟上。
狄申的人未收到军令,没有贸然出击,但始终紧随在后,与他们只隔了数十步远,一路盯着他们,就像野地里紧咬着猎物脚后跟的狼,十分惹人厌烦。
刘绍伏在马颈上,头脑渐渐昏沉起来,几次恍惚着想要睡过去,又强打精神醒来,见状也无力腹诽,只勉强控制着不从马上跌下,向四周瞧去,景色已十分熟悉,估计距离城墙已不足十里,总算松一口气。
他眼皮发沉,头往下低,身上忽地脱力,几乎又要睡去,忽然听见从身后传来隐隐的马蹄声,一乍而醒,赶快从马上回过头去。
这时月已西沉,天色极黑,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楚,可远处星星点点打满了火把,隐隐照出无数马头,映得半边天幕亮如白昼,如有火烧。
霎时间,四面乱鸦惊起,号鸣而去。一阵寒风卷来,乱拨长鬃,打人面孔,刘绍挥手挡开,再抬头时,但听得蹄声滚滚,动地而来。
是狄申的大军到了!
原本跟在他们身后的数百人马忽然发难,直冲入贺鲁齐这一军当中!
贺鲁齐带兵多年,回京时身边所携又都是精锐,即刻排开阵型,挡住冲击,转头对刘绍道:“他是要拖住我们,等后面大军追上。我找人带你向城中突围!”
刘绍嘴唇发抖,手指也哆嗦起来,一阵一阵寒噤,头顶反而冒出冷汗,除去绝食时差点死了的那次之外,再没有过这种时候,几乎支持不住,可脑子仍转得飞快,低声道:“不妥!”
“这会儿狄申可能已带人出城了,前面或有伏兵。带的人少,万一遭伏,反会被擒;人带多了,你这边支持不住,大军还会再围上来。”
贺鲁齐听他这般说,猛然想起几年前刘绍在他手里被雍人擒走之事,不由得一愣。
那时吴宗义就是拿疑兵骗他留下来断后,送刘绍向前突围,他自己则在前面设伏,一举把刘绍兜入网中的。
这些年他每一思及,都觉悔恨不已。幸好刘绍到雍国之后,不但没有被杀,反而还颇受重用,他才多少宽慰了些,却也始终不敢忘怀。听刘绍这般说,当即心中一凛,也不敢再贸然同他分开,只得问:“你意如何?”
刘绍打了个晃,费力道:“我想可以尽量把动静闹大。即便摄政王不及马上赶来,城外正在搜寻我的军队闻声也会过来。”
贺鲁齐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会有人在搜寻刘绍,也不知道城外究竟有多少军队,危急关头无暇发问,点点头道:“你放心,这次你一定不会有事。”
他话音刚落,似乎是为了验证刘绍先前所言,前面又出现数人,打马而来,离近了一看,不是旁人,正是狄申。
他果然有法子打开城门。
刘绍心里刚转过这个念头,随后身体就不受控制地、慢慢从马背上滑下去,正要跌下去时,背后被什么人一提,重又坐好,回头一看,却原来是赵耳。
赵耳没说多余的话,见他坐稳,便松开了手。
李铁生见状忙跳下马,翻身上了刘绍那匹,从背后扶住他,低声问:“督师,还能坚持吗?”
刘绍见他到了这个时候,还唤自己“督师”,言语之中难掩殷殷之意,霎时喉咙一热,猛地攥了攥拳头,打起精神,摇头道:“没事。”
这时长夜已尽,天刚破晓,狄申扔开火把上前来,还没开口,贺鲁齐先道:“末将奉命回京,不知王爷何故率军截击?”
狄申冷笑道:“不必装傻!贺鲁齐,你与辅政同出一族,辅政在世时也对你多有提携倚重,可辅政被狄迈杀了那时,你连屁都没有放上一个,岂不是太狼心狗肺了点?”
刘绍心神一整:他要拿皇帝说事了。
“如今狄迈目中无人,就连陛下也不放在眼里,出行都要大臣下跪,还设了什么天子旌旗。他这篡位谋逆之心,举国上下谁不知道?”
“贺鲁齐!你若是还顾念旧情,就赶紧下马受缚,免得一会儿打起来,顾不上你的性命。”
刘绍一来想要多拖延些时间,好让狄迈赶来;二来为着自己那一石二鸟之计,有意引着狄申往皇帝身上攀扯,闻言便道:“王爷无故与国中大将刀兵相见,难道就不是篡位谋逆么?”
他声音不大,狄申费了些功夫才听清,闻言张口便要说些什么,可马上忍住了,冷冷道:“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只要我今夜除了狄迈,篡位谋逆的人就是他,不是我,用不着旁人操心!”
刘绍见他不中这计,也不灰心,反而暗中思索,他说这话的底气是什么。他有什么把握能除狄迈?
正沉吟间,忽然瞧见不远处,城门口一时火光大亮,一道狼烟升起,在晨曦当中隐约可见。
狄申见状,一张冷硬的面孔上露出丝笑意,转头瞧过来,问:“你们可知,这把火是什么意思?”
既然他这般问,那么这火必然是他自己人放的,刘绍于是皱着眉头,不答这话。
狄申也不卖关子,看着刘绍,问:“刚才的烟花是你放的吧?”
“狄迈让人满城找你,我一收到消息,就知道他过后必要出城,于是特意在南门设伏。这会儿城中一团乱麻,他方寸正乱,哪会防备?”
狄申指了指不远处的火光,“我下了命令,手下人一旦截击到狄迈的车架,就地击杀!得手之后放火为号,好让我知道。”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诏书,缓缓展开来,“乱臣贼子,看来不是我了。”
第153章 同父同母不同天(九)
狄申展开诏书,高声读道:“狄迈擅权,祸乱朝纲,纵兵为乱,更又欺君罔上,纠集不法,若不枭除,社稷永无宁日。朕为天子,赏罚升黜,全不由己……”
刘绍听着,见贺鲁齐朝自己瞧过来,面上大有不安之色,对他摇摇头,让他稳住阵脚,先听狄申怎么说。
宫门外的大火仍在烧着,隐隐约约有人声传来,骚动却未传至此处,两军暂且罢兵。
听闻狄迈身死,从将领到寻常士兵,全都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没有做声。
只有狄申垂着两眼,又往后读:“幸赖朕兄申忠义赤诚,奋力讨贼,诛除奸党,以宁静圣朝,安定社稷……”
刘绍错开眼,向南望去,见狄申的大军渐渐追上来,几乎将自己围住,却也没有动作,咬一咬牙,决心听他念完。
“今加狄申为大将军,总领天下兵马。诸将士无论内外,如有违逆,以谋反论处。尔等军民接诏,如见朕躬。”
狄申读完,将诏书举起,“此为陛下亲笔所书,谁敢不从!”
刘绍低声对贺鲁齐道:“将军,动手吧!”
若依贺鲁齐之意,他绝不会站在原地等狄申把诏书读完,扰乱军心,早就趁着狄申的大军还未合围上来,带着刘绍突围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