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竹帛(120)
大概是狄迈真被他唬住,居然让他每三天给自己讲一篇通鉴,除非事务极多,不然雷打不动。听他讲时,全无半点倨傲之色,神情专注,极少打断,偶尔插言,也往往一语切中肯綮。
辛应乾先前见狄迈掘坟鞭尸,甚至怀疑过他有失心疯,想着要不要逃回雍国,可时日一长,才发现他英睿过人,堪为一代雄主,足堪托付;而且从那之后,狄迈也没再有什么惊人之举,反而处事公平,积极整顿吏治,甚至还在夏国境内创立乡学、鼓励读书,推行科考,为千秋万代之计。
如此之人,怎么可能局限于塞北一隅之地?
辛应乾心神激荡,从那以后,便决心对狄迈死心塌地。
他在雍国不算得志,来到这边,却被引为股肱之臣,如此知遇之恩,自不必言;况且依他看来,相比于雍帝,狄迈实在强过百倍,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只是摄政王而已,皇位上面还坐着一个绊脚石。
但是再往前一步,也不是什么无法完成的事。
他思绪拉远,脸上不禁露出微笑,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他连忙收摄心神,下意识地站起身来,看向门口。狄迈大步进门,见了他第一句便道:“刚才有些事耽搁,叫你久等了。”
辛应乾行了一礼,连忙摇头,“下官也是刚到。”
狄迈回府之后,听下人通报,说辛应乾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了,听他这么说,只点点头,倒也没有多言,在椅子中坐下,“请坐。”
辛应乾却不急于坐下,双手殷勤奉上礼物。三层多的盒子里不知装了什么,显得极沉,他两手提着,胳膊都隐约发抖,“下官一点心意,请摄政王笑纳。”
他近来恶补了葛逻禄语,自问进了人堆里,谁也听不出来他是汉人,这句故意用葛逻禄语说出,好讨狄迈的欢心。
狄迈却皱了皱眉,拿汉语问:“你有心了。盒子里的是什么?”
辛应乾心里一跳,察觉这一下马屁拍在了马腿上,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可他对狄迈的暗示如何不懂?马上也改口换回汉语,“回摄政王的话,下官听闻摄政王爱吃南边的水果,特意托人从雍国购来,孝敬王爷。一样买了几种,还请王爷赏光。”
他虽然现在很受重用,可是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想要圣宠不衰——虽然狄迈现在还只是摄政王爷——必须得时常溜须,让狄迈把他当做自己人看。
他孤身被俘,身上没有什么银两,支了几个月的俸禄,全使出去,向人打听狄迈的喜好。
一打听才知道,狄迈这人很是奇怪。看着十分勇武雄壮,不像是有病的,可是老大不小了,还没有子嗣不说,甚至都没有娶亲。
各部进贡来的美女,他看也不看,全分了出去,恐怕是身有暗疾,那方面不大行,所以从来不想这事。
不近女色也成,他总该爱珍玩器物,金银财宝吧?
但狄迈偏偏和别人不一样。
听说他早年花钱如流水,辟出土地,在大冬天烧火种菜,又从雍国重金买水果来,即便在外打仗时,也没落下,可见的确十分喜爱。
辛应乾虽然觉着他那癖好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可有总比没有强,有的放矢,又支了些俸禄,还管韦长宜借了钱,托人千里迢迢地买了雍国的水果回来。
这些果子,他在雍国时瞧都懒得多瞧一眼,可到了这边就成了金疙瘩,咬牙忍过肉痛,心想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现在破费些,日后却有无穷的好处,于是又拿剩下全部的钱,打了个鎏金盒子,把水果装上,高高兴兴提来狄迈府上。
他说着,把盒子轻轻搁在桌上,想当面卖好,于是揭开盖子。
第一层摆着的是黄澄澄的柑橘,各个长得像灯笼,任谁见了,都能看出他十分用心。
橘子香气传出来,他挂着笑,习惯性地偷眼打量,想从摄政王的脸上看出他是否满意,结果这一看不打紧,就瞧着摄政王的脸色霎时变了,阴沉下去,不像是要发怒,却也十分唬人,唬得他心头一跳,手顿住了,不敢再揭第二层。
“你有心了,”摄政王靠在椅子背上,只向盒子里看去一眼,随后就没什么兴趣似的转开了眼,好像是在夸赞于他,可声音里听不出半点热络,反而低沉沉的,“搁在这儿吧。”
辛应乾心中惴惴,忙把盖子扣上,想了一想,把盒子又从桌子挪到地上。
第094章 颠狂柳絮随风舞(五)
狄迈看着辛应乾把盒子拿到地上,又藏到椅子后面,生怕他看见似的,没说什么,沉默片刻,随后开门见山地问:“听说荀廷鹤要重新拜相了,你知道么?”
辛应乾忙道:“下官也听说了。”
狄迈时常找他询问雍国情况,辛应乾怕被问住,平日里多方打听、百般上心,自信一定知道些狄迈并不了解的东西,闻言便侃侃道:“前年雍国来犯,荀廷鹤因反对出兵,得罪了洪维民,也惹了雍帝不快。”
“后来果真如他所说,雍国贸然来犯,果然折戟,自取其辱。”他立场转变得十分彻底,完全听不出打这一仗时他还是个雍人,“雍帝大概是恼羞成怒,加上听信洪维民等人的谗言,要杀陆元谅,荀又谏诤,愈发失去圣心,所以罢相。”
狄迈点头。一年前他听闻雍帝居然那样轻松就逼死了陆元谅,一时惊讶非常。
他与陆元谅有过一番苦斗,深知其统兵之能,把他看做自己南下时的心腹大患。
当时在两军阵前,他费尽苦心、流尽鲜血、折损无数士兵的性命,都不能取陆元谅的性命,甚至也没法将他杀得大败,却没想到他做不到的事,竟被南面那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如此轻而易举就做到了。
他如何不惊?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即便贺鲁齐曾是贺鲁苍的人,与他又有旧怨,他在翦除贺鲁苍的势力时,也留下了此人,让他为自己效力。
陆元谅是雍国堂堂的大将军,谁能想到他竟会死得这般轻易?
惊讶之余,他心里有个想法渐渐成型。
只是这几年来,他威权日重,心思也变得更深,心中有了什么念头,并不轻易说出,一旦出口就要施行。一年以来,他没和任何人讲过,眼下也还不到时候,把那念头在心中转过一圈,并不声张,只道:“这些我都已知道了。”
“是、是。”辛应乾说这些只是想做个引子,不料说得太长,反引摄政王不快,不敢耽搁,忙又继续,“后来雍帝追谥陆元谅,还让人厚葬他父子,估计是生了悔意,也念起了荀廷鹤的好。还有人翻旧账,说当初是洪维民力主出战,战败之后,他反而没动静了。”
“说这话的人,王爷应该也认识,就是鄂王刘靖。”
他说着,又小心打量狄迈神色,见他果然向自己看来一眼,暗道:猜对了。
自从他归降以来,狄迈向他问过雍国许多人事,可只有问起刘绍那次十分不同,竟然问出一句“瘦了胖了”,颇不寻常,他从此便暗暗留心。
他向许多人打听过,得知狄迈掌权之前,和刘绍的关系十分亲近,当初狄雄还试图俘获刘绍作为人质,以拿捏他,只是未获成功。
刘绍叛逃之后,狄迈说要把他挫骨扬灰,可是又对众将下令只许生擒,不许伤害。
辛应乾当时听说之后,十分奇怪,觉着其中定有隐情,可是猜不大出来,见自己提到刘绍之父,果然引起狄迈兴趣,便舍了荀廷鹤,顺势继续道:“刘靖是雍帝的亲弟弟,加上性格很直,所以说话不大顾忌,当众揭洪维民的短,就同他结了梁子。”
“洪维民不大好动他,只能拿他儿子刘绍出气。加上之前雍帝宠臣曹子石让人当街刺杀,刺客和刘绍是好友,刺杀当日刘绍也在现场,他就借题发挥,给鄂王府上了眼药。”
“原本雍帝打算让刘绍入中朝为官,洪维民却说他熟悉两军情况,留在朝中太过可惜,劝雍帝把他发去北面,估计用不多久就要动身了。”
狄迈心中狂跳,“他要来北面?哪里?还是大同么?”
辛应乾见狄迈关切,心中大感后悔,深悔自己不该探查不清就贸然开口,这当口只得如实道:“具体是去哪里,下官一经探得,一定立刻向摄政王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