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9)
林晗拼尽全力,已是强弩之末,无力再逃。卫戈二话不说便收刀回鞘,将他拉到背上背起来,快步往山里逃。逃了一会,前路又被人挡住,卫戈一面护着他,一面跟人拼命,丝毫不敢恋战。林晗先前受了一刀,此时伤重,鲜血染透了两个人的衣裳。
他蓦地听见身后有弦响,下意识护住卫戈,只觉肩旁一股锋锐的剧痛,好像要把他的骨头击穿碾碎,俯首去看,暗箭从身后穿透他的右肩,露出半寸长的箭头,冷硬的锋芒上沾着血光和碎肉,疮口汩汩冒出血。
林晗强忍着没有出声,痛得快要昏过去,卫戈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急迫地喊道:“你撑住,我这就带你走,咱们一定能逃出去的!”
他的刀势乱了,宛如狂风骤雨,迅疾地落在敌军身上,一得空隙便抽身而去。不知奔逃了多久,林晗听见卫戈哑着嗓子唤他:“林晗,还能说话么?!”
林晗张了张口,便牵扯着箭伤,连说话的力气都使不出来,颓然靠在他的背上。卫戈走了许久,找到一处隐蔽的山洞,将背上的人靠着石壁放下,顾不上满手鲜血,慌乱地跪在他面前,用手心拍他的脸,“你快醒醒,别闭着眼睛!”
林晗艰难地睁开眼,浑身只能感觉到痛。痛过了头,便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好似什么都不重要了。他恍惚中觉得有双极其漂亮的眼睛焦急地望着自己,艰难地开口,“我,我怕是……”
话没说完,他剧烈地咳嗽两声。卫戈握住他身上的羽箭,带着恼怒道:“你的命是我的,我不准你死在这里!”
林晗苍白着脸,苦笑道:“你是杀人的,又不是救人的。生死命数,凭人说不准就不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卫戈气得眼睛发红,手忙脚乱地替他止血。林晗突然有些感慨,柔声问他,“认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多大了?”
做杀手的卫戈受惯了伤,对处理各种伤势有些经验。他望着林晗的伤口,见血肉竟有些发黑,怆然悲愤:“这箭有毒!”
“有时候看上去还像个孩子,怎么就做起出生入死的行当。”林晗自顾自地慨叹,“说到底还是我不好,我对不起大梁的百姓。”
“你别说话了。”卫戈捧起他的脸,反复摩挲着安抚,“我一定能救你的,我们都能活着出去。”
血腥味充斥在鼻间,他觉得卫戈的手心滚烫,还发着抖,黏黏糊糊的,不知道是血还是汗,“如果我撑不住,你记得去汉阳找聂峥,让他给你个职位,便不必再做刺客,我也不算食言。”
卫戈怒道:“别人给的我都不要!你若食言,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后悔!”
林晗笑道:“还没有谁敢这样威胁我的。”
中了毒箭神思恍惚,林晗的眼皮越来越沉,精神也涣散不堪。迷蒙中,他感到卫戈往他嘴里塞了个东西,然后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
卫戈拔出匕首,缓慢慎重地剖出陷进肉里的箭矢。林晗疼得死去活来,叫喊不出声,只能痛苦地闷哼,浑身被汗水浸透。他下意识咬紧口中的物事,尝到腥甜的血气。
“你忍住,我要替你剜去毒肉。”卫戈的声音有些发抖,“疼极了只管咬住我的手臂,会好受些。”
刀锋柔缓地划过淋漓的血肉,像在咀嚼他的骨血,比方才难捱了数倍。疼痛刺激了林晗的精神,放大了他的知觉,仿佛鞭子不断抽在身上,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抽搐,活生生去鬼门关走了一遭。
似乎过了一万年那么久,他听见卫戈松了口气,紧接着嘴里一空,看见卫戈一条白皙的小臂被他咬得血肉模糊。
林晗脸色惨白,萎靡不振,嘴唇被卫戈的血涂得艳红,虚脱地闭上眼睛,昏昏欲睡。卫戈从身上翻出几只瓶瓶罐罐,熟练地给他上药止血,忧心忡忡地观察着他的状况。
他被剧痛磨去了半条命,没一会便失去意识,再醒来时望见山洞里燃着篝火,万幸阎王不肯收他。卫戈不知去向,倒是聂琢满身狼狈地进来,见他睁着眼睛,欣喜若狂地喊道:“陛下!”
外头一阵嘈杂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摔在地上。卫戈急急忙忙地出现在他跟前,手里拿着根削尖的树枝,上头穿着一条半熟的河鱼。
林晗看他手臂被布条裹着,心中松了口气,无力地张口:“我们还剩多少人?”
聂琢挂了彩,迟迟不说话,林晗想也知道他同样遭遇了伏兵,战况惨烈,改而问道:“你怎么找过来的?”
卫戈道:“鹰。”
他点了点头,忍着肩上的刺痛,面色苍白如纸,闭上眼疲乏地思索,“我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难道天狼营中有人通风报信?”
聂琢哽咽道:“陛下,天狼营只剩十来人随我杀出重围,其余的部下全都……万不可能是他们啊!”
林晗恍然大悟,冷笑道:“裴信啊裴信,果然是高招。我中了他的圈套,倒帮他铲除了天狼营这个心腹大患。”
卫戈忽然道:“我走之后陛下去了何处?”
聂琢勃然变色,怒视着卫戈,“难道你说是我告密?”
林晗皱眉,疲惫不堪地挥手,“若璞,他不是说你,如今还跟在我身边的都是忠心耿耿。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第8章 巧语机锋
若排除掉此刻跟在他身边的人,是谁告的密不言而喻。林晗疲乏地闭了闭眼,叹息道:“罢了,现在不是商谈这些事情的时候。当务之急是离开郁山,有脱身计策么?”
山洞里火光晦暗,巨大的阴影在石壁间游移跳跃,卫戈轻声道:“还不知外头追兵情况如何,今晚怕是走不了的。”
林晗思忖片刻,对聂琢道:“若璞,你带几个人去看看,千万要小心。”
聂琢顿首领命,按剑而去。待他走远了,林晗对着卫戈招招手,“坐下。”
卫戈听话地坐在他身边,两个人并着肩,身后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他把树枝上的鱼伸到篝火中,火焰舔舐着鱼身,发出滋滋的声响,不一会便能嗅到一股清甜的香气。
“还会抓鱼?”林晗笑着问他。
卫戈只点头不说话,林晗长叹一声,心满意足地端详他。山洞里光线幽微,他的脸一半映着跳跃的火光,一半浸入阴影当中,好似温润的美玉,瞧得林晗不禁在心头赞赏了几声,暗道就是在整个盛京也难得一见如此好的皮相。
他出声长叹,用有些为难的口吻跟卫戈闲话:“世家子弟,矜贵些,性行乖张些,正常不过。同在我身边效力,你们两个可不要生出什么隔阂才好。”
卫戈凉幽幽地瞥他一眼,转了转手心里的树枝,“把我留下就为了说这个?”
林晗奇道:“这可是大事,你觉得我说错了?”
“你怎么不去跟聂琢说。”卫戈弯弯唇角,饶是这副冷淡的笑面,亦可见清俊丽质,“是我好说话,怕他不买你的账?”
这话叫林晗有些不高兴。他在位的年限里天天跟世族打交道,经年累月不知受了多少气。当初他颇为赏识一个叫王经的尚书郎,有意将他提拔成得力助手,哪晓得世族高门瞧不起王经寒家子的出身,日日夜夜在他跟前说道,搅得林晗心烦至极。
他身为皇帝,怎会轻易受人挟制改变主意,非要提拔王经,还把他塞进了御史台当差。御史中丞赵之晤是世家高官,居然毫不给做皇帝的面子,明目张胆地轻慢王经,不是避之不见,就是给人家脸色看。
兴许是他脸色有些精彩,卫戈笑意温柔地补了一句,“陛下别多心,你跟我说这个我肯定是高兴的。既是关心,也是宠信,对不对?”
“你要是听话,我怎会不信你。”林晗道,“先前你做过聂家的部从,我怕你跟他之间有什么误会,故而出言提醒一句。”
卫戈冷哼一声,“别人跟我有什么误会,我才不在乎。既是陛下开口,再委屈我也受着了。”
林晗柔声笑道:“哎呀呀,果然生气了。要不然我哄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