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231)
天公不作美,夜里突然下了暴雪。雪花纷纷扬扬,晨曦时分才收敛点。林晗被几十声晨钟惊醒,晗月居外笑语阵阵。
他心底猛然生起些雀跃,以为是有人回来了。披衣出门一看,庭院里摆着座硕大的灯船,形如巨鲸,当中巉岩堆叠,饰以琉璃绢罗,打造成舟中仙山。仙山上琼阁耸立,溶溶彩灯之下,仿佛有瑰丽云雾浮动,似幻似真。
“殿下,大功告成了,看看!”
林晗微笑点头,淡淡道:“不错呀。”
他画图纸,麾下合力造灯,各自施展身手,今夜想讨个好彩头。
林晗瞅了瞅西南角惆怅的天色,道:“灯会何时开始?”
“还有几个时辰呢。”
林晗点点头,然后无话可说。
玩乐整个白昼,捱到灯火初上时出府。燕都城华灯连绵如海,通河两岸摩肩接踵。行人争相去看“蓬莱山”,观幻术,几个心腹手下也问林晗,要先去看哪一样。
“蓬莱山”就是整个花灯节最大的灯山,林晗不知幻术是什么,听起来玄妙,便问辛夷。
“百年前北越人传来的,”辛夷眼中大放光彩,“和仙术差不多,可神奇了!”
林晗看她十分憧憬,便道:“那就去看看吧。”
送灯夜人流如织,观幻术的地方挤得水泄不通。他们只好弃下车马步行,走了许久,林晗没听见身边人说话拌嘴,转头一看,四方都是高墙似的人群,哪有辛夷他们的身影。
走丢了,只剩他一个。
近处的河堤突然炸开一串烟花,呼啸着冲上夜空。百姓仰首观望,拍手惊呼,一片欢腾。
林晗拉紧狐裘,挤过陌生人墙,站在桥头堤岸,不知何去何从。
烟花绚烂如霞,飞洒似流星,不断在他身旁怒放。他顾盼一瞬,那光火太热烫,差点迷了眼睛。
三五个闺中女眷结伴路过他身侧,笑谈着北越幻术。
林晗追着她们脚步找到南市,市集间灯火如龙,照彻一行行彩棚。每个彩棚中都有形貌装束奇异的外国人表演幻术,周围堵着众多彩衣华妆的燕都百姓,时不时爆发出掌声与呼喝。
他挤不到前排,走了几个地方,面前都挡着一幢幢黑压压的脑袋。
三番两次,他兴致渐失,便沿着繁华的街市漫步,定睛一瞧,前头有个灯火阑珊的彩棚,只站着个孤零零的胡人,不知在发什么呆。
他疾步走去,兴冲冲问:“你会幻术吗?”
这人一身异族长袍,戴着块饕餮面具,不知长相,目光透过凶兽狰狞的眼洞,柔和地落到他身上。
林晗以为他不通官话,摇了摇头,转身便走。那胡人在他身后忽然开口,哑着嗓子:“会。”
好耳熟!
他心弦颤动,凝重地打量他,道:“能让我看看吗?”
胡人道:“我在这里,专门为了等有缘人的。”
林晗不禁莞尔,道:“那我是你的有缘人吗?”
他不言语,一挥手,在身前小桌上召来一叠彩筹,道:“你抽一个。”
林晗抿了抿唇,端详半晌,小心翼翼抽出一个牌子。翻开一看,背后勾画着只白鸟。胡人瞧了瞧,摸出只空角杯,牵着林晗的手,覆上他的掌背。
好暖和,林晗想。拇指、食指、中指上的茧格外坚厚,是用刀和拉弓的好手。
“你看。”那人温柔地提醒他。
林晗望着角杯,他的手被他牵引着,朝杯中一捉,翅膀拍打的声响乍起,电光石火间,角杯里飞出数只白鸠。
“啊!”
林晗睁大眼,遥望着冲上夜空的飞鸟,心如擂鼓。
“还有吗?”他喜笑颜开,催促道,“再让我开开眼。”
胡人轻轻颔首。林晗又抽了支彩筹,画着位广袖云髻的女仙。
林晗喃喃道:“是花神。”
这要怎么变?
那人取来盏六角彩灯。竹篾做的骨,外罩网眼罗,散开一地破碎的花纹。他取下燃烧的灯芯,点燃丝罗,彩灯上立马升起熊熊烈焰,眨眼就吞噬掉细密的竹篾骨架。
林晗目不转睛地看。在他变换的巧手之下,焦黑的炭骨逐渐复苏生长,旁逸斜出,开出朵朵晶莹的花瓣,冷香扑鼻。
枯木生花,寒梅报春,岁岁平安。
他摘下一枝新鲜的寒梅,簪在看呆的林晗鬓边,掌心托着他微凉的侧脸,长久不愿离开。
林晗张了张口,盯着他深杳含情的眼眸,探出指头,缩回,忍不住再伸出手,颤巍巍揭开面具。
凶恶的饕餮面下藏着副如玉的容颜,又美又冷冽。瞧向他时,却好似他们恩爱了几生几世。
林晗仔细望着他,从眉眼流连到额角。此时此刻,清宵黧夜,昏沉灯火,眼前人的降临比任何幻术更惊艳夺目。林晗已然忘了耳畔寒香馥郁的梅,忘了须臾前奥妙惊人的表演,满心满眼都是他。
卫戈头上顶着层乌沉沉的斗篷,边缘缀了圈白绒,越发衬得肌肤白皙,嘴唇丹红,俊俏得不像人,像精怪。
林晗暗暗地想,他一定要跟他过一辈子。
“花神娘子。”卫戈笑着说。
林晗故作嗔怒:“回来了不告诉我!”
卫戈垂着眼睛,半真半假道:“怕你过得不开心,知道我回来,装着高兴哄我。”
林晗斥责:“荒唐!就为这个瞒我?简直把我当小孩耍。”
况且他回来,他哪能不高兴,岂会是装的?
卫戈连连认错,握紧了他一双手,笑道:“回去了任你处置。良宵苦短,花神娘子,接下来往何处巡游?”
林晗正要答话,南市游人忽然沸腾起来。无数璀璨的烟火直上青霄,炸成海棠、牡丹、桃李、杜鹃等百花的形状。
第250章 长相厮守
花火绮丽耀眼,犹如洒落的繁星。林晗在震耳的巨响中张口惊呼。
“啊!好漂——”
冷风迎面吹打,灌进喉咙,欢呼戛然而止。
“阿嚏!”
卫戈捂着他的手心呵气,道:“也不多穿点。”
“好几层呢!”林晗脸颊上潮红两块,仰着脖颈给他看衣领,“裹成粽子了。”
卫戈取下额上面具,戴在林晗脸上,权当挡风的面帷,牵着他慢慢走过街市。
一队顽童排着长龙,每个头上都戴着凶猛的兽面,提着莲花灯跑来。欢天喜地,横冲直撞。
林晗与他们擦身而过,差点挨撞,慌忙往卫戈身旁倒,藤蔓似的缠紧他的腰。卫戈伸出手臂护着他,怀抱宽厚有力。
林晗不愿再撒手,倚偎在他身上暗想:这样既结实又俏的腰身,就应该让我靠着睡大觉。
卖吃食糕饼的彩棚外游人云集,潮湿的雪夜里飘荡着糖饴煮开后的甜腻香气。乳糖圆子、糯米藕、水晶饼、烤梨子、樱桃蜜煎……
“想要哪一种?”
食肆外的小摊头顶一幅龙飞凤舞的招牌:百年益芳斋。
林晗盯着各样吃食,眼花缭乱,不知作何选择:“我……”
这个好看,想尝尝;那个从没见过,好想试试口味;另一个是最爱的口味,也想要……
烟火声太聒噪。他戴着顶硕大的面具,一身严实的白狐斗篷,鬓边又簪了花,身旁还站着个俊俏郎君,店家便会错了意,以为是新婚燕尔的小两口。
“小娘子试试我们家的枣糕吧。来年早生贵子──”
林晗像被踩着了尾巴,羞愤道:“哎呀!”
卫戈紧了紧握着的手,朝店主人笑道:“外面摆着这些,麻烦都来一份。”
“拿得下吗?”林晗惊道,信手指了指,“要这两样。”
店家照他说的包好,卫戈结账。蜜煎刚出锅,滚烫鲜甜,隔着一层油纸燎着手心。林晗咬了一口,蜜汁四溢,一股脑淌进口中,还有些顺着嘴角沾在了嘴唇上。
卫戈替他揩去唇角的蜜,定定地望着,道:“甜吗?”
冬夜严寒,呵气成烟,林晗此时却浑身温暖,似乎有使不完的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