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111)
林晗的手搭在他胸前,忽而感到有冰凉的雨滴落到手背,抬头一望,天穹晴朗,并未下雨。
他的心猛然一震。他在哭吗?这个没见过几面的陌生男人,因何会为他而哭?
“道长……”
清徽听见他微弱的声音,四下看看,找了颗大树,把林晗放在树下。他肩上背着褡裢,伸手摸出几个果子交给他,就在林晗身边站着,衣摆随风飘动,纤尘不染。
林晗只捏着果子,低头摸自己的脸,声如蚊吟:“道长还能认出我吗?”
清徽看着他,脸上并无痕迹,仿佛那滴眼泪是林晗的错觉。
“无论如何我都认得你。”他平静地瞧着他,道,“随便吃点吧,还要赶路。”
林晗咬了口果肉,放不下心:“我们去哪?”
“凉州。”
林晗忙道:“不回盛京?”
清徽点头:“不回。”
“不行,我要去找人!”他捏紧果子,便要站起来。
“我知道你要找谁,”清徽摁住他肩膀,力道沉稳,堪称温和,却无法反抗,“你们两个的事,我都看见了。”
林晗惊讶地盯着他的眼睛,渐渐回过味来,意识到清徽所指。他跟卫戈在船上的时候,听见外面有人,出去一瞧,却不见人影。他原以为是长公主,如今一想却不合常理,若是清徽,以他的武功,旁人确实难以察觉。
“你……”林晗颇为难堪,挣开他,惹得伤口一阵刺痛,“你为什么会来这?”
清徽松开他,站到一旁:“来救你。”
林晗:“我知道。救命之恩,永志难忘。”
清徽沉静地看他许久:“不回盛京。你跟裴桓是不可能的。”
林晗知道此时与他争论无用,不再吭声。清徽等了一会,再背起他,一步步走在山路上。
他仿佛不知疲惫,从天黑走到天亮,来到一条官道旁。此处开着茶寮,来往的陆商云集,货箱车马停了遍野。清徽背着林晗走了许久,在茶寮里找个座,叫了粥饭茶水,便拿着一吊钱去雇车。
林晗默默喝粥,听一个荆川口音的老汉操着官话:“凉州兵荒马乱哩,不走。”
清徽又找了几个问,人人都不肯走。他没奈何,不停加钱,直把身上掏空,才有个客商愿意带他们去西边。
雇好了车,他回到林晗身边,把买来的草笠放在桌上,将就饮了口茶。
“空山的道观,你不管了?”林晗问。
“有千树在。”
“为何要去凉州?”
“离盛京远。”
林晗默然良久,下定决心:“道长为何要救我,还如此照顾我?”
他本以为清徽会像赠剑时一样,说些空泛的话应付他。谁知道长定定地瞧着他,道:“人生在世,便会有人爱护他、照顾他。有些人照顾你,是不需要理由的。”
第121章 狼骑竹马来
林晗似懂非懂,咽下两口滚烫的粥饭,肋边创口疼痛难耐,于是再无胃口。清徽看他一会,又走到歇脚的客商中去,再回茶寮时,林晗见他手上的剑没了。
他卖了剑,去找店家买面饼干粮,拿油纸包好,放在身上的褡裢里。买完食水,清徽从商人那弄来大堆药材,包袱装不下,需要箱子拉。他把买好的东西全搬进车厢,给的钱多,客商专门为他们卸空一辆车,外头蒙着黑色的毡帐,好像塞外的帐篷。
这家客商是贩运布匹的,把荆川本地丝绸运往塞外,途中在凉州边界歇脚。商人往来南北,都是举家迁徙,布商的妻子儿子也在茶寮附近休息。清徽向老板买了些布,让他妻子给他们裁成衣裳。
林晗疼得冷汗涔涔,稍一动弹,刀口便似裂开。清徽给他喂了些药丸,拿起草笠往林晗头上一遮,便抱着他上车。
天际彤云翻滚,金辉铺展四野。早饭点一过,行商陆续启程,拉着货物车马各奔天涯。
他靠在清徽怀里轻轻呻吟,车马颠簸,疼痛更甚,磨得人快要发疯。清徽像初时那般拍他的背,林晗在车轮的转动声里逐渐昏沉,怔怔地望着尘埃滚滚的官道和雾色霜寒的青山。
一缕炊烟从茶寮处升起,笔直地涌入苍天。酒旗迎风招展,仿佛一只翻飞的黑鸢,慢慢变成渺小的一点,让他知道离故地越来越远了。
商队走了一天一夜,林晗重伤虚弱,始终在半梦半醒间辗转。
夜半时分车马停了,他从梦魇中惊醒,身边空无一人,黑蒙蒙的毡帐低垂着,后方风声呼啸。
林晗下意识大喊:“道长!”
清徽听到动静,从外面掀开毡帐,给他递了碗人参汤。
林晗捧着汤碗,直勾勾瞅着他,不知所措。清徽见状便上了车,用手巾给他擦额头上的汗,轻声叹道:“我在,不会走。”
林晗把热烟滚滚的参汤喝下肚,只要醒着,便受疼痛折磨。夜晚湿寒,清徽出去一趟,肩上一层薄薄的霜露。他用被子裹着林晗,给他喂完药,彻夜不眠地守着。林晗在睡梦里疼得痉挛,嘶嘶抽气,清徽便把他抱在怀里,低声唱着歌谣,哄他入睡。
“虫儿飞,草儿长,月弯弯,照山岗;
“风儿吹,鹊儿唱,盼阿耶,归故乡……”
词曲简单悠扬,跟哄小孩的童谣似的。他在盛京多年,唱这首歌时,却是乡音未改,带着些北调。
商队沿途易货,走得很慢。从荆川到凉州,昼夜不停,耗费两月有余。林晗一路上重病缠身,先是发热,几度在鬼门关前徘徊。等刀伤渐好,尸毒又发作,感觉时而置身冰窟,时而沦入火海,短短几天就瘦脱了相。
清徽照顾他之余,没日没夜地抄经发愿。
先前他虽满头白发,但不曾显露老态,这两个月一过,他亦是精神憔悴,骤然老了几十岁。兴许是这白发人的心愿被上天聆听到,林晗的情形虽凶险,但终究保住命,活着到了凉州。
临下车时,清徽给他穿上新裁的衣服,直把林晗乔装成个女孩。他自己也改头换面,换了衣裳,拿布包着头发,斗笠遮脸,晃眼间倒真像个年过半百的老头。两人便是一对流落边陲,相依为命的父女。
城关把守森严,需得盘查身份。清徽早已备好文牒,交予凉州守军,万事无虞后,便背着林晗进凉州城。
他们只在城中呆了一夜。清徽找了家邸店,拿准备的药材给林晗熏身药浴,事无巨细,皆是亲力亲为,给他备水脱衣,再抱进浴桶泡浴。林晗原本难堪至极,但见他行事磊落,毫无他意,便也不再推拒。
第二天,两人雇了骡车,继续赶路。直走到凉州和塞外的边界,一处山丘环绕,白杨成片的小村里。
村子荒废多年,极目眺望,树林里坐落着许多老旧的空屋院落。人去楼空,屋宇年久失修,此处就成了荒山野岭。清徽牵着他走到一间大宅跟前,林晗盯着门楣上的燕巢,一时失神。
清徽竟然摸出串钥匙,打开灰扑扑的院门。林晗跨进高低不平的门槛,放眼望去,只见深堂老树,枯藤黄沙,一派空落寂廖。
这是间二进大宅,院里堆着许多杂物,多是铁具,锈成了疙瘩。林晗打眼一瞧,那堆铁疙瘩还不寻常,尽是枪尖、矛头、辔头,蹄铁。
正堂里摆着众多座椅,落满灰尘。当中悬挂着一幅地图,因为年久,已经瞧不出笔迹。
林晗惊讶道:“这是……”
清徽:“往年我任肃州知度,北上出击番族,行军路过凉州,在此扎过营。”
林晗想了想,问:“要在这待多久?”
清徽垂眼审视着他:“等你伤好,再去别处。”
他在院里拴马石上铺了层布,叫林晗坐着,便去腾扫屋子。此时将近黄昏,等收拾好睡房,两人草草吃过晚饭,月亮已爬上树梢。
林晗身上的尸毒不时会发作,晚饭后浑身发热,四更天才好转。清徽一宿没睡,晨曦时守着他收拾包袱,伸手摸摸林晗头发。
月色照进门扉,林晗盯着他逆光的身影,迷迷糊糊问:“你要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