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143)
凉州尚未完全戒严,夕阳西下,城关还有不少往来的商贾百姓,一一排着长蛇,由官军查验身份了,才能出入。关口守军见燕云军来了,匆匆上报给凉州都尉,不一会便有个守将出关来迎,查问了一番,慎之又慎,再着人通知息慎。
林晗几月前见过息慎一回,今次再见他,他的两鬓已然斑白,骤然衰老了几岁,而双目炯炯有神。
息慎策马出城,身后随行着一众武官。他穿着戎装,周身有股骇人的威势,一望见林晗,登时怔在原处,露出个迷惑的神情。
“你是含宁?”
林晗默然片刻,轻声应道:“舅舅。”
息慎喜不自胜,严厉的眉目顿时舒展开,翻身下马。
“你怎么到凉州来了?”他阔步迈到林晗跟前,眼角眉梢都洋溢着激动,握住他的手,“真是天大的好事!快,跟我进城,到府中慢慢说!”
即便是亲人,林晗也很少如此亲近,下意识便挣了挣,可终究难却盛情,被舅舅拉住往城里去。息慎待他很热忱,好似见着了自己儿子,一路上笑呵呵的,同他嘘寒问暖,不肯松手。
两人携手到了太守府,息慎屏退属官,令人端上茶水,将林晗引入书房谈话。
“含宁是从塞外来的?前几日大雪,身体可还好?边关不比盛京,感染了风寒,可是很遭罪的。”
林晗呷了口茶,酝酿半天,直言道:“舅舅,我此行并非为叙旧,更不是来投靠。番兵围困宛康,军情十万火急,慢一刻,百姓便煎熬一分。既然凉州尚有余力,舅舅为何不出兵塞外,解燃眉之急呢?”
息慎脸上一凝,随即笑道:“原来是为了战事。”
林晗犹豫片刻,道:“凉州军务,自有凉帅做主,我本不该过问的。可如今我在燕云军中,麾下还有众多将士困在宛康,番兵大军压境,把城池围得水泄不通,不得不来凉州求援啊。”
他这番自陈很是恳切,息慎听完,神情略有松动,拧着眉毛叹息:“含宁如今在燕云军中当差?”
林晗明白,他这是不放心自己的身份来历了,忙道:“望帝宫一事,舅舅想必知情的,丞相他……”
息慎遽然盯着他,双目厉如鹰隼,瞧得起林晗脊背发冷,几乎要摔了茶盏。
“那你的脸又是怎么回事?”
林晗抚上脸颊,垂着眼睛,闷声道:“那夜宫变,我是九死一生逃出来的,受了不少伤。丞相找到我的时候,已经过了几月,脸上长不好了,便留了疤。”
息慎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双眼微眯,从林晗三言两语间提炼出事情的“经过”。
望帝宫宫变,林晗死里逃生,几月来下落不明……而国不可一日无君,朝中大臣另择新主,裴信找到林晗,朝局已成定势,为防天下大乱,便只能让林晗隐姓埋名,藏在燕云军中。
“好孩子,”息慎嗓音柔和了些,眉宇间颇为怜悯,长叹道,“你受苦了。”
林晗端稳茶盏,心头松了口气,无奈道:“做一遭皇帝,哪里苦了。倒是宛康百姓,不但遭受兵燹,还遇着饥荒。”
息慎略有动容,道:“宛康的情势,我有所听闻。只是前段日子跟丹朱部交战,腾不出手,才一直未能出兵。现下凉州军大胜几场,丹朱部有败退的迹象,增援宛康的事,就在这几日了。”
林晗惊喜地站起身,道:“太好了!还有几日?”
息慎笑眯眯的,眉眼间挂着暖意:“前两天派出了斥候,等探明了情形,就该出征了。宛康是座坚城,挺过两三日不在话下,含宁不必太过担心。”
话音刚落,房门笃笃地响了两声,便听门外有人轻声唤息慎,说有军务要他定夺。
林晗得了准讯,心中安稳不少,便不再叨扰,正欲出言告退,息慎便抢着开口了。
“今日天色已晚,燕云军不如宿在凉州,等过两天一同往宛康去。”
林晗昼夜不停地跋涉,此番定下心神,始觉出困倦,感激地应了声。息慎叫来一个属官,千叮咛万嘱咐,让人好生招待燕云军。
“舅舅今日无暇作陪,等明天谨儿回来,再同你们兄弟说说话。”
林晗对着至亲长辈,一时乖巧了许多,点头道:“都听舅舅的。”
息慎慨然一笑,仍是有些不舍,亲自把他送到太守府外,临走时,站在白石阶前长久地目送。自从七岁离家,林晗甚少被至亲长辈关照,没体会到几分温煦的亲情,息慎如此热切相待,着实令他意外,一路上回味许久,越发不知所措。
他手下拢共才几十人马,便被安排在邻近太守府的住处。春夏两季白昼渐长,用过晚膳,天边仍旧霞光万道,聚着大片火烧云。林晗记着当初照拂过他的胡姬康姑娘,便带着韩炼出门,绕过一两个里坊,到她酒肆中去。
胡姬酒肆生意红火,到了夏日,更是迎来送往,络绎不绝。还未入夜,店里已经点了灯,堂中满当当的食客,皆是本坊人,饮酒的,玩博戏的,呼朋引伴,人声喧嚣。
康姑娘忙得团团转,俏丽的红衣在客座间旋旋而动,冷不防被人轻轻一拍肩头。
林晗捏着面具,在灯下半遮着面,笑道:“康姐姐。”
胡姬一愣,一眼认出他,惊呼道:“你回来了!”
他将一袋钱放在柜面,道:“想喝姐姐家的葡萄酒了,所以带着朋友过来,关照姐姐生意。”
康姑娘眼眶泛着泪光,仔细打量他,看他完好无损,破涕为笑。
“好,你去坐着,我这就给你备菜。”
大堂里人满为患,脚也落不下,林晗便带着韩炼上了楼梯,择了个席位坐下。楼上幽静许多,热闹的人声立时变得朦胧了,只是油灯点得少,四下里昏暗,唯有开窗户的地方透进些暖融融的夕阳。
韩炼带着剑,不肯入坐,一丝不苟地守在旁边。林晗邀了他两回,这人不愿听,便不再多说,等着康姑娘的饭菜。
不过须臾,便有个人影晃晃悠悠地往二楼来。林晗定睛一瞧,是个眼生的小厮,捧着菜牌杯碟,身形倒是高大,可惜腿脚不灵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这小厮不仅是个跛子,双手也不利索,热辣辣的天里戴了双毛皮手套,端碗送碟时抖抖索索,差点洒了汤水。
林晗盯了他半晌。这人干活磨蹭至极,摆两三件杯盘,像是要他码一桌席面,始终谨小慎微地垂着脑袋,大气不敢出。
“怕什么,”他终于忍不住,责问道,“我长得像老虎,要把你吃了?”
第153章 你敢
韩炼突然插嘴:“将军消消气。”
碗筷杯碟叮当清响,那人身子一歪,不小心抖落出两只勺子。林晗皱了皱眉头,吩咐道:“你放着,下去吧。”
这伙计却像听不懂他的话,一意孤行,跪在坐榻前摆盘。林晗冷眼瞧着,把他从头到尾打量个遍,觉得平平无奇。
凉州城里有众多胡人,有些待得不久的,不会说官话,也听不懂,实乃常事。康姑娘是达戎女子,她这里向来聚集着不少异族面孔。林晗思忖片刻,回想起当年在弘文馆学过的达戎话,便有些生疏地开口,让他抬起头。
那人一听,果然有反应,慢吞吞抬起脑袋。褐眼红发,五官深邃,确是达戎人的长相,却蒙着股灰扑扑的阴霾,不大起眼。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静默。小厮盯了他许久,带着浓重的胡腔开口:“有何吩咐?”
林晗的达戎语丢了许多年,如今只是半吊子,能问人家一两句简单的,自己却听不明白,便只能挥挥手,佯装无事,让他赶紧退下。
小厮没说话,又花了些功夫放下茶水,一瘸一拐地转身下楼。
今天酒肆生意实在太好,等到天色渐暗,康姑娘仍忙得不可开交,一时半会上不了菜。这段时日以来,林晗少有闲适的时候,光是坐着喝茶,听楼下吆五喝六地打双陆,便已经心满意足。
楼堂里飘荡着胡弦筚篥,莹莹灯火之中,美酒和食物的香气勾人心魂。人间烟火,众生百态,自是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