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169)
林晗蓦然抬起眼睛,盯着赵伦笑嘻嘻的脸:“你早就知道息谨是女儿身了?”
“嗨,”赵伦皱着脸,不屑道,“我又不是聂峥那糙汉,跟人家领兵打过会战,还辨不出是雌是雄?”
林晗冷笑一声,陷入沉思。赵伦揣度着他的脸色,轻声问:“主公是担心裴纯行瞧不上息家的门第?”
“他敢,”林晗回过神,漠然道,“那是我妹子,还会领兵打仗。他裴老二能娶上,简直是祖坟冒青烟了。”
帐帘一动,卫戈拿着衣服进来。两人立时噤声,高深莫测地盯着他。
“这是做什么?”卫戈狐疑道。
林晗接过衣服,却不急着穿,跟他打着商量:“桓儿,这几日没事多拉着谏议走动,问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卫戈皱眉:“你要给他说亲?”
林晗眸中戏谑,笑道:“怎么,不想让我做你大舅子?”
赵伦憋不住笑,慌忙抬袖子捂嘴。林晗瞪他一眼,而后笑意更甚,托着下巴瞅卫戈。
“不想,”卫戈眉间酝酿着些火气,目光如炬,“我想做你的什么,莫非还不知道?”
林晗清了清嗓子,转向赵伦:“你先出去,我跟世子说几句话。”
赵伦如蒙大赦,立马撒腿开溜。林晗抖开衣裳,一件件往身下套,穿好裤子,再脱了官服,换上身苏合色的锦袍。
卫戈在旁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冷不丁问:“嗓子还疼吗?”
昨天夜里太过荒唐,不小心伤了咽喉,今早就有些难受,一整日说话也费劲。林晗摸了摸喉咙,咽下口唾沫,仍是觉得几分刺痛,便无声点头。卫戈见了,转身一撩袍子,在桌案前潇洒坐下,随手收拾了凌乱的物件,从中挑拣出茶壶茶杯,给他倒了杯温水。
林晗捧着温茶啜饮,道:“等过几日,你打听得差不多了,我便给凉州寄信,问问舅舅的意思。”
“你家里还有姊妹?”卫戈似乎很不看好,冷冷一笑。
“是妹妹,”林晗吹了吹漂浮的茶沫,眯眼回想着宛康会战后,息谨骑着骏马,飒然离去的身姿,“可厉害了,巾帼不让须眉。”
“那你还把妹妹嫁给他?”卫戈拧紧眉头,“世家子弟,三妻四妾,待嫁过去,必定会委屈了。”
林晗没料到他如此不满,便笑道:“你不也是世子?”
卫戈睨他一眼,沉声道:“我没委屈了含宁吧?”
“缘分这东西难说,”林晗往他肩上拍了拍,柔声安慰,“我瞧你家里的男子都忠贞痴心,安国郡王,你,你叔父,哪个不长情?说不定裴纯行这小子也是呢?”
第180章 暗影
卫戈明摆着不情愿,却也没多说什么,沉静地点点头。凡是林晗的决定,就算他心有疑议,最终都会依着他。
林晗并非乱点鸳鸯谱,那两人能结为连理,自然是美事一桩,若是不能,他断不会委屈了自家姑娘。
他没想过要藉由世家间的明争暗斗谋权。林晗的念头一直很简单直接,掌握军权,巩固一方,再计较问鼎之事。朝堂那一亩三分地,搅得再风云变动,只不过是表面水花,真正能改换时局的,还是实打实的强权。
这条路还是他从裴信跟聂铭身上学到的。掌握了军权的世族和普通清贵世家根本不一样,没了兵权,那就好比断爪的虎狼,全无威慑。
可假如有机会和世族交好,对他们没有坏处。锦上添花的事,谁不喜欢。
白昼很快消逝,清白的月亮爬上远山。大营各处点起火把,烧得夜幕通红,浓烟滚滚。
许久没有过如此闲适的时候,林晗却始终静不下心。从小养成的勤勉性子使得他总是不合时宜地别扭,分明是可以纵情畅玩的时机,偏偏总挂念着纷纭复杂的事务,瞻前顾后的。到最后正事没办成,玩得也不尽兴。
他回宴席间坐了片刻,丝毫融不进开怀畅饮的氛围,仔细考量,反正无心睡眠,不如抓紧时日把正事办了,便借口休息,转头牵了马,独自回府邸找书。
先前他在都护府的书阁里找过一遍,没寻到记述“洗盐法”的农书,只依稀记得,那是本整合了几位殿阁辅臣政论辩述的小集子。幼时在宫中读书,帝师还出过一道相关的重农考题。
做皇帝艰难至极,不光要权衡轻重,定国安邦,更得博闻强识,眼界开明,天文地理、农工术数无所不知。
林晗打道回府,正遇上三两个属官在门前举着火烛,一时疑惑得紧,便在马上问道:“怎么这会儿才回家?”
其中一人听见声,忙擎着蜡烛照了照,喜极道:“哎呀,是都护来了!”
林晗匆匆下马,皱眉打量几人。
“怎么回事,平日里不是一个比一个散得早。”
那几人面色发窘,连忙将手里的公函交到林晗手上。林晗就着晕黄的灯烛一看,那函上戳了几道通红的印章,先是凤台,再是几个道,州,郡,明摆着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他在纸卷上一摸,顿时知道是朝中专用来给各地下达政令的纸,开口用兰金泥仔细封检,加盖了中书省的官印。
林晗拔出身上匕首,立地拆了信件,展开一读,便是一声长叹。
果然是政令,短短一封信,罗列了数十款项,言辞公事公办,催着宛康征发粮食,布匹和盐铁。
宛康富庶,跟塞外往来密切,珍惜宝物数不胜数,每年还需要进献诸多珍奇贡品,诸如香料异兽,锦缎玉石,宝剑良驹等。
林晗攥着公函腹诽,宛康都快吃不起饭了,他到哪征调这些玩意?火急火燎地传书发令,就是为了这点破事。
他一阵心烦意乱,跨进戒备森严的府邸,找了盏油灯举着,脚步轻快地转进书阁。
晚间夜朗天清,书阁外栽种的密树在微凉的晚风里簌簌摇晃,甫一进门,他便宁静了不少,寻了处桌案坐下。
置在案头的灯火静静燃烧,细黑的棉芯当中一点猩红,宛如朱砂。
夜里万籁俱寂,连风声也听不到,明亮的火焰时而摇晃。
林晗抬起眼睛,盯着黑漆漆的书阁甬道,浩繁的书柜庞然立地,如同冷硬的磐石。
他时不时瞟一眼烛火,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图册。纸张摩挲的声响清晰叩耳。
没有风,烛光却在动,还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倾倒,就在他对面。
他闭上双目,手上镇定地翻书,谨慎地谛听周遭的动静。视野里一片漆黑,听觉便被放大数倍,阒静死寂的空气忽而在耳畔活动起来,汇成一道河流,呼啸而过。
屋子里有人。
烛光依旧摇曳,是被这间屋子里另一个人的呼吸掀动的。
火光四周不见半点阴影,呼吸声绵长,镇定,对方跟他一样,在专注地捕捉彼此的动静。
林晗合上书册,一手探到桌案前,从笔帘上取下一枝白狼毫,蘸饱墨汁。
……人就藏在他身后。
他慢慢捻动笔管,修长指节紧咬着丹红的笔头,电光石火之间,乍然回身,那吸饱了浓墨的笔毫宛如刀锋横扫,直刺暗夜中的对手!
书阁地板腾动两声,那人游刃有余地避开这一招,步法辗转间激起腾旋的气流。沉闷的风声在林晗耳侧炸响,令他微微惊讶,光是几步走便显露如此深厚的内力,此人的本事可见一斑!
都护府外精兵严守,他是怎么摸进来的,没人察觉吗?!
林晗曲指成钩,袭向夜色里深暗的人影。纵有烛光照着,他也只能看见一寸比夜晚更深更浓的轮廓,依稀看出是个男子,身段灵活。
他一掌打去,反被双冰凉的手隔开。须臾间交手两三合,那人始终不出招,仅是格挡,像是有意窥伺他。
眨眼的功夫,刺客便看够了,骤然比出二指,空中立时响起两粒滚珠似的风声。
一息之间,案上的烛火灭了。
深重的黑暗降临,仿佛沼泽里的淤泥,霍然缠了林晗一身。他回头凝视着灭掉的火焰,尚未从短暂的交锋中回过神来,脖子便被一道冰寒的锐器紧紧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