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38)
林晗因他的话怔住,眉眼间染上许多哀怨凄楚,瞧来颇有些可怜,悲怆地开口:“我与檀王都姓穆,都是一家人,流着同样的血,他怎么会害我。要杀我的人显而易见,除了裴信,还会有谁。”
听完他一番话,穆惟桢眼底现出一丝同情。倒不是为他说的话所打动,而是惊讶于此人的天真。纵是亲人又怎样,从古到今为了权位反目成仇的父子兄弟还少吗,穆秉恪如此天真,难怪会被世族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我知道,王兄是为了平定灵州之叛而来的,我也无意为难王兄。”林晗哀叹一声,目光不舍地从楚王身上移开,一只手伸进甲胄中,取出封书信,“两军阵前不便多言,纵有千言万语要跟王兄说,如今也只能暂时咽下。”
他双手捧着信,翻身下马,到了穆惟桢马前。穆惟桢淡淡地看了眼,却不准备接手,也没有任何表示。
林晗惯会演戏,卖惨示弱向来是他的强项,多年来屡试不爽,此刻一眨眼的功夫,便露出一副哀戚神色,自顾自开口:“听闻来灵州的是楚王,我暗自高兴了好久。往常就听人说,王兄最为柔善,跟楚王妃一样有颗菩萨心肠。除了你,还有谁肯放过我……”
说着话时,眼眶湿润发红,淌出一行泪来。穆惟桢在马上看着,不免有些唏嘘。林晗再接再厉,捧着信高举呈上,哽咽道:“我向来口拙嘴笨,见了王兄,又是高兴又是伤感,连句话都说不清楚,便写下这封信,尽是肺腑之言。多日飘零在外,好像浮萍微末,找不到能倾诉的人,假若王兄——”
不等他说完,楚王便接了信,叹道:“你也知道我有军令在身……唉,罢了。”
卫戈一脸木然地旁观着他演戏。林晗擦了擦泛红的眼睛,哑着声音对他道:“把沈悦放了吧。莫为难王兄。”
他一声话犹如千钧令旨,卫戈即刻唤人给沈悦松绑,将他放回楚王军中。穆惟桢略有些迟疑,正要开口询问,便林晗对上依依不舍的眼神,被他截断话头。
“楚王,你我同为宗亲,我不愿与你为敌。这就带着人马回去了。”林晗高声道,眼中带着柔和的笑,“冬时将至,边关苦寒,请王兄添衣进酒,莫要感染风寒。”
卫戈配合他的话,抬臂一呼:“撤退!”
一行兵马拥着林晗,缓缓朝来处撤去。林晗不时回望几眼,神色喜忧参半。穆惟桢在马上静静地目送他们离去,忽而听等在后方的副将催马上前,低声请示道:“楚王,此时攻其不备,想必能大胜。”
穆惟桢却摆手:“罢了,今日出师不利,不宜再动。回去吧。”
副将脸上阴晴不定,但不敢多言,只得听命退下,传令回营。
已是深秋,小苍岭北面层林尽染,连绵的枫叶如火如血,像是拱起的华盖,遮在回青门关的道路上空。
林晗纵着快马,一身欢畅,疾行在最前方,后头跟随着一众玄甲铁骑。他很少显露出这样快活的模样,好似一只无拘无束的飞鸟,自由地徜徉在天地之中。
恣意洒脱地跑了许久,林晗握着缰绳停下,转向身后不远的卫戈,眼神却停留在头顶赤红的枫叶上。
“真好看啊。可惜再过几日都要掉光了。”他道,气息有些不稳,“今天碰巧,你跟我来,咱们去捡些叶子,我教你怎么做书签。”
他这是想一出是一出,也不管正当着军士的面,就说出如此悠闲的话。卫戈却像是习惯了他的脾性,立马去安排手下先回青门关,准备自个留下跟着林晗。
他才跟将士交代完,眨眼的功夫扭头一看,林晗所在的位置空空荡荡,人不知往何处去了,立时绷紧了精神,心间好似擂鼓。
第40章 我们走吧
卫戈有些慌了手脚,催马找了一圈,伸长脖子张望他的踪迹,寻不到半个人影,正当惴惴不安的时候,一垂眼瞅见了地上湿润的泥土。
昨夜大雨过后,山道积了坑洼的雨水,两排马蹄印向着大军回程相反的方向去,一直延伸到了红叶林中。他下了马,带上两柄刀,徒步穿入林中找人。还没踏进枫林,一股潮湿的冷气漫涌而来,针似地往骨缝里钻。
一湾溪流自树影幽深处曲折而来,泠泠作响。秋风萧瑟,霜叶纷飞,山林与溪水中遍是红叶,艳烈得刺目,仿若簇簇肃杀的火焰。
林晗背靠着一颗参天的老枫树,手中捏着一段不知从何处折来的木枝,垂头专心致志地削,好像在打磨雕刻一件价值连城的玉器。
此刻见到了人,卫戈终是放下心来,步履沉稳地走到他身边,静静地侍候在一旁。
林晗做起事,从来都是全神贯注,一丝不苟,有时候甚至投入到废寝忘食的地步,没什么能夺走他的注意。他心无旁骛地使着手里的匕首,将那段木枝削得光洁细润,从根不起眼的枯木变成一截古朴自然的发簪。
大功告成。他把木簪举在手里,仰头对着阳光仔细端详,像是要瞧出几分水色,接着心满意足地一笑,把东西当宝物似地收进怀里。
林晗收好匕首,才发现身边等了不知好久的卫戈,有些愣地出声:“怎么来了也不说句话?”
卫戈嘴角弯了弯:“陛下喜欢躲猫猫,我这是顺着你的意思,等你来找我呢。”
林晗“嘁”了声,瞥见他手上捧着许多丹砂似的枫叶,每一片都殷红夺目,宛如玲珑的扇叶。
他不由得叹道:“真是贴心,都替我找好了。”
“那是,等着陛下好好教我。”
卫戈说完,微微一笑,朝他恭顺谦和地颔首,温和得简直不正常。林晗思量片刻,觉得他话里有股说不上来的古怪劲,憋不住便问:“这是怎么了,谁又惹你不高兴了,到我这来使性子。”
卫戈闭了闭眼,有些话就要往外倒,终究忍耐住,看向林晗白如凝脂的手指。林晗养尊处优惯了,一双手生得细腻白皙,跟他惯于舞刀弄枪,杀人夺命的手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分。
他对上林晗探询的眼神,道:“‘山有木兮木有枝’,陛下取木枝做发簪,发簪又有结发之意,可谓煞费苦心,就是不知谁有此殊荣,能得你赐簪。”
林晗听完,脸上的疑惑消失无踪,挂出副温煦的笑意:“哎呀呀,原来是吃醋了。”
卫戈被他一语道破心事,没吭声,一双眼睛笼着层寒雾。林晗笑意渐深,半真半假地叹气:“有一点倒是说对了,做这根发簪花费了不少心力,就是你吃醋了,我也不能给你。”
卫戈张了张嘴,这回是想说话,却吐不出半个字了。山林间的凉气拂动他的发丝,有股销魂蚀骨的寒意。
地上红叶湿滑,行走时略有不便。林晗仿佛真的精疲力尽,面色稍显劳累,朝卫戈伸出只手,懒洋洋地吩咐道:“拉我一把。”
卫戈淡淡地看向他,没有表示。林晗拖长声叹了口气,也不觉得被他晾着有损脸面。他抬脚踩上枯残湿润的红叶,哪知脚一滑,身形像颗风雨中歪倒的老树,猛地滑在地上,惊得卫戈立时出手,在他跟前关切地蹲下。
也是件大奇事,林晗师出名门,武艺超群出众,可在卫戈面前,不是喝醉了走不动路,就是路太滑要摔跤,下一回指不定就是脚崴了动不了。更奇的是,任他三番两次地生事出岔子,竟然一回都没得逞过。
卫戈这才忙着拉住他的手,叹道:“怎么搞的,还真能平地摔跤。”
林晗看着他,眼底竟然冒出些水色:“都怪你。我的脚崴了,走不动路,谁让你不拉住我。”
卫戈狐疑地盯着他的腿脚,“就这?记得你可是能接上我的招式,怎么会摔了一下就……”
“是啊。”林晗暗中磨了磨牙,耐着性子温声道,“我就是走不动路了,你背我好不好。”
这句话一说出口,卫戈立马明白了他的意图,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盯着他启唇道:“好啊。那你可要自己稳着些。”
没等林晗回过神,他便一手捞过腰肢,一手穿过腿弯,把人打横抱起来。林晗霎时闹了个大红脸,连声嚷道:“你干什么呢!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你把我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