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213)
赵伦在府堂坐镇,正与几个胥吏交托庶务,遥遥地瞅见林晗,便从百忙当中抽出一眼空隙,挺直腰背,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
聂峥嘲道:“几日不见,倒学会摆谱?你在我们跟前装什么操心不尽。过来请安。”
“你懂个屁,”赵伦倒竖眉毛,呛声骂他,转头看向林晗时换上副温和谄媚的神色,“我这是替殿下和世子分忧,他们在外奔劳,我便在内主持家务。”
聂峥皮笑肉不笑,道:“挤在人家两个中间,照照镜子去,多余。”
林晗环顾府衙,不时有掾吏弓着脑袋小步从旁经过,手捧书卷墨盒等物件,冲他行礼问好。他连回了几句安,扭头询问赵伦:“近来有什么大事?”
赵伦便将上月以来城中要务跟他细细谈说。与聂峥在城外告诉他的相差不多,就是汇通宝钞与北越粮米的事。朝廷要征收的贡品也交了,王凝帮了大忙,捐了许多珍稀宝物。
林晗沉思良久,喃喃低语:“记得丞相走之前跟凉帅和我商议过,不仅要买北越的粮米,还要购进他们的兵器。米粮运到宛康了,那兵器呢?”
那两人面面相觑。赵伦迟疑道:“别是被人劫走了吧?”
“这倒不会,”林晗轻轻摩挲着指节,“粮米与兵器同样重要,要是有人想起事,哪有只要兵器,不要粮的道理。”
思来想去,他胸中酿出一个猜测。裴信或许压根没把买米粮兵器的事放在明面上,要想把货从北越运到梁地,必然得走暗地的路子。兵器不比米粮好蒙混过关,只能先藏在某处,找时机送到宛康。
麻烦的是,裴信手底下人手众多,分工细致,各司其职。不光林晗不知他如何安排的此事,恐怕就连姜拂也被蒙在鼓里。
各处视察一圈,林晗困意上涌,直想倒头大睡,便打发聂峥回去,自个朝居所走。原先住的屋子几月没有人气,又没丫鬟仆役收拾洒扫,落了厚厚一层灰,好似盘丝洞一般,完全不能住人。
林晗强忍着困意调头,回到府堂前的庭院,冲赵伦问:“你们如今住哪,营房么?借个地让我睡睡。”
赵伦一愣,忍俊不禁道:“祖宗,多可怜似的。整个宛康都是殿下您的,睡哪不成?”
林晗一撩袍子下摆,托腮坐在台阶前,懒洋洋地晒太阳。
“快说说,我真困死了。”
赵伦指了处就近的宅子。他们早从营房搬出来,盘下座二进大院,取两间厢房做起居之用,只不过没腾扫客屋。
林晗利落起身,蹒跚地朝外走,边走边说:“那我去你屋子里睡。”
赵伦权衡再三,见他实在可怜,犹豫道:“也不是不行……”
屋宅在府衙西北,隔了一条街。宛康不比两京,对商市管束相当松散,街衢随处可见各国货商。
夏日炎炎,太阳高照,四方蝉鸣聒噪悠长。林晗穿过人声鼎沸的闹市,按照赵伦说的地址,寻见一角白栀怒放的青砖墙。
砖墙建在背阴处,幽静平整,足有两人高,上头开着扇门钉崭新的桐木大门。
门扉虚掩,像是有人在家。他蹑手蹑脚地跨进院子,走到二门前,听到些低语。东侧厢房门开着,门口铺了一地窗花状的太阳光。
聂峥不防有人进宅子,从那屋中春光满面地出来,恰与林晗撞个正着。
“金屋藏娇?”林晗指着屋门笑他。
“不不不……”聂峥如临大敌,忙不迭后退几步,摆手摇头,顿了一瞬,又连忙摸着后脑怯笑,“是,是啊。”
林晗脚朝西面厢房,正打算睡觉去,却被他这反应搅得生疑,皱着眉头审视聂峥。
“你怎么在这?”聂峥问。
林晗思索一下,抬脚冲他背后屋门走,伸长脖子望。
聂峥摊开两臂,苦拦不住,被他推搡着往屋里退,叠声叫唤:“别看了别看了,怎么连我女人都惦记,我告诉裴桓了啊,我这就告诉他了啊?!”
林晗推开挡在眼前的脑袋,扫视一圈,屋里空空如也,没有半个人影。角落摆放着一口硕大的朱漆木箱,挂锁开着,晃晃悠悠。
他瞪聂峥一眼。后者知道阻拦不住,苦叹一声,无奈地站开。
林晗蹲在箱子前,轻手掀开盖子。里面蜷着两个锦衣华服的小孩,都睁着蓝盈盈的大眼睛,呆怔地望着他,颈上璎珞簌簌作响。
林晗愣神地挺直脊背,靠后了些,唯恐吓着两个少年似的,道:“这是……”
聂峥慌不择言:“这是我义父!”
那两个孩子一个稍长,看上去约有十二三岁,另一个年幼,只有四五岁的模样。年长的将弟弟护在身下,冲着聂峥弱弱唤了声:“义父。”
林晗灵光一闪,瞥向一旁手足无措的人影:“倒是挺行。叫什么名?”
那孩子鼓足了劲,温声道:“周牧。”
林晗点点头,有些猜测:“你娘是谁?”
小孩不敢说话,迟了片刻才吞吐道:“我娘是平都公主。”
如此一来,他们的身份来历不言而喻。聂峥身躯绷得笔直,惴惴不安地唤他:“含宁……”
林晗站起身子,打了个呵欠,神态如常,道:“别让人家藏箱子里。有钱么?给我几个。”
聂峥踌躇地点头,从腰间掏出钱袋。
“干嘛去啊?”
林晗指头勾着钱袋上的穗带,头也不回地走。
“找个地方睡好觉。”
他快步出了正门,重新走进闹市,在人潮人海里逡巡片刻,一时竟不知何处落脚。林晗身为宛康都护,实际在这地方呆的时日并不多,兜转许久,才找到间眼熟的邸店下榻。
哪晓得进去一看,里面吹拉弹唱,莺莺燕燕。怪不得眼熟,原来是百花馆,当初点过的两个姑娘还记得他。
林晗实在劳累,懒得再走,便打发了许多银子,不要歌姬作陪,只让他们安排一间安静的厢房睡觉。
堂倌们客气地引他上楼,到了三楼最里间,琴瑟笙箫变得朦胧渺远,好似秋窗小雨。林晗顾不得脱衣,沾床便睡,屋子里似有若无的脂粉香熏得他迷糊地皱眉头,两边额角突突发疼。
顷刻间,床榻边一重,像是有谁来了。林晗捂着前额,不耐烦地呓语:“不是说了别来烦我吗?”
一双冷冰冰的手拂开他的手臂,指腹摁在他额上揉捏,力度刚好,舒服得林晗直哼哼。疼痛稍解,林晗就要沉入睡梦,那双手却倏然挪开,痛觉又慢慢爬回来,搅得他难以入眠。
他连忙去寻那两只手,握住了蛮横地朝头上按,柔声催促道:“再来呀,怎么停了?”
顶上传来个冷冰冰的声音:“大爷不给钱,奴家两手累得慌,来不了了。”
林晗被这声猛然惊醒,连滚带爬缩进床帐里侧,结巴道:“桓桓桓桓……”
第230章 丢尽老脸
卫戈才忙完军中事项,没来得及卸甲,一路杀进百花馆,无人敢拦。
他浑身都冒着寒气,幽怨地盯着林晗。
“又来这种地方。”
林晗飞快思索,忙牵着他的手讨好赔罪,无辜道:“你瞧瞧,我什么都没干。”
卫戈侧过身子,面庞被窗户透进的日光映得皎白,两眼透着哀戚。
“我老是管着你,你是不是心烦了?”
林晗脱口而出:“哪有。我就是没找到去处,想睡一觉而已。”
卫戈轻轻起身,居高临下望着他。林晗莫名感知到一股压迫,更往后方挪了些。
“咱们之前如胶似漆,有我做你的‘去处’,你万般不愿。我倒是不明白,这世间除了我,还有谁配得上你。”
“桓儿,”林晗放软了声,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眼巴巴瞅着他,“你这么好看,天神下凡似的,可比我讨人喜欢。”
“那你喜欢么?”卫戈斩钉截铁地问。
林晗张了张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