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132)
“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好。”
“旁人怎么想我管不着,”卫戈摸了摸他的脸,含情脉脉,“在我心里,谁都比不上你。”
林晗蹭蹭他手心,道:“长公主还在逼你成亲?”
卫戈眉头紧皱,顿时恹恹的。林晗苦笑道:“还以为皇姑松了口,不然怎么放你到这来了。”
“别提她,”卫戈语带疲惫,“大不了不做这劳什子世子,我们私奔。”
林晗哑然失笑:“谁昨天跟我说想要军功来着?”
“军功哪能跟你比。”卫戈道,“我养得起你。”
林晗以为他只是开玩笑,孰料卫戈将他放开,在帐中翻箱倒柜,最终摸出个嵌贝紫檀木盒子。打开小盒子,第一层垒着许多票据,左侧有颗海螺钮,轻轻拨开,隔层里存着几张地契。有房契,还有田契,上面详尽描述了房屋农田的状况,盖了禄州府的印。宅子三进,与田地相连,前宅后地,屋后有几十亩的梅花林,不算泼天富贵,也称得上殷实无忧。
“私奔之后,禄州不能待了,就把地契卖掉,到蜀地益州去,谁都找不到我们。”
林晗愕然地捏着地契,心知他是认真的。私奔的事,想必盘算过很久,不然哪会随身带着家当。
“含宁,只要你一句话,无论何时,我都愿意带你走……像寻常夫妻一样过日子,比现在好。可是,若你还想搏一搏,我也会忠心相随。乱世将至,未尝没有翻身的机会。”
林晗喉中哽咽,手指不禁发抖,一个“好”字几乎要脱口而出。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想开口请求他,让他带他走,从此隐居江湖,做对神仙眷侣。
他把地契放回盒子,小心翼翼地锁上,短暂的雀跃和憧憬渐渐平静下来。
“倘若天下大乱,四海之内,哪有真正的安宁呢。”
卫戈淡淡一笑,像是意料之中:“那好,我们就留下,总有一天能再回盛京的。”
林晗想了想,微微掂起脚,在他眉心落下一个吻。
耽误半天,离午时越来越近。卫戈做事喜欢趁早,不会踩着点办,等真到了才出发。各营集结完毕,新月居也传来消息,万事齐备,他便下令出城,与达戎使节一同前往默苍山。
两国的队伍浩浩荡荡,仿若连绵不绝的川流,盘桓在荒莽寂寥的戈壁上。今日下着大雪,节旄静落,旌旗不动,雪片狂飞乱撒,几步外都是灰扑扑的,再远一点,只能看见人马模糊的影子。林晗骑着白马,周围都是阵列齐整,披坚执锐的亲兵,他时不时回过头,望一望公主鸾车的方向。
几声马鞭的厉响传到林晗耳畔,有人策马而来,隔着几道亲兵与他谈话。
“我认得你,”那人身形挺拔,裹着棕黑的裘衣,肩上披了狐毛大氅,胸腹间的轮廓健实有力,像头漂亮的野兽,“你的箭法很不错。”
林晗轻笑道:“达戎王子谬赞。”
贺兰稚偏过头,深褐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你为何要戴面具,梁国的风俗?真奇怪。”
达戎人长得高鼻深目,有种别致的美感。贺兰稚虽强壮,皮肤却天生苍白,眉毛浓密,眼睫黑长,嘴唇也很浅,带着点淡淡的藕色。
他身旁跟着个沉默寡言的护卫,乍一看,和白莲教的明无心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林晗有些出神,没答话。贺兰稚盯了他半晌,甩着马鞭道:“听说在梁国,只有女人出门会把脸遮住。”
“女子不可抛头露面,这都是开国初的事了。殿下对我朝不够了解,女人出门不必戴着帷帽。兴致来了,穿男装上街也很常见。”
贺兰稚轻笑道:“所以呢,你是死侍才戴面具?你们世子很美,比阏氏还要漂亮得多,我看他才该把脸遮上。”
林晗眼神一暗,古怪地笑了笑:“殿下官话说得不怎么样。在梁国夸男人不能用‘美’,让本尊听见了,会挨揍的。”
第142章 白雪夜狼
这番话说得很不客气,若是一般人,早就打了退堂鼓,不再多做纠缠。偏偏贺兰稚性情豪放,不觉得他言辞如刀,反倒爽朗大笑。
“他不是你如今的主子么?你不帮他出出气,跟我打一场?”
林晗心知贺兰稚跟他起了攀比之心,怕他纠缠不休,便松了马缰,拱手道:“殿下远来是客,自要以礼相待。”
贺兰稚顿觉无趣,睨他一眼,嗤笑一声,摇着缰绳前去了。
雪下得遮天蔽日,不知天色时辰,路途中歇了两三次,暴雪才有收敛的迹象。荒漠浩瀚无垠,放眼眺望,沙砾间成片的白草弯折伏地,狼尾上结了厚厚的冰霜。
走过默苍山以南的荒原,紧连着就是广阔的草地。冰雪融进土里,土地上寒冻窜升,仿若冰窟,不少低洼地积成沼泽。朔风不绝,连绵起伏的草浪间时而浮现出一道道晦暗的影子,竟是成群的野橐驼和野马,以为春去冬来,逐渐从北部往南迁移了。
使队停在达戎青狼部的聚落中,抬头一望,不远处就是白雪皑皑的默苍山。夜间无事,聚落里烧着数十火堆,照得大夜通明,圈出一块草地,供两国使节打马球赛。
马球本就难打,如今还是黑夜,更加考验技艺。林晗倒是吃惊,卫戈出门办差事,竟还带着球和杖。
草场两侧各设木栏门,双方使节擢选出十五骑,分发红木弯月杖,鱼儿般贯入场地。凡是竞技,惯要定个彩头。贺兰稚换了窄袖夹领袍,身后异族健儿横列排开,信手一指,朝对面的卫戈道:“别的我没兴致,世子要是输了,就让我把他带走。”
林晗挤在边缘看热闹,因他一指,被上百双眼睛好奇地盯着,顿时冷笑一声。
卫戈亦换了装束,一袭金红翻领小袖袍,腰束金玉带,臂上绑了腕甲,足蹬乌皮靴,两肩襟裳用金线绣着火珠麒麟纹。远远观望,麒麟吞雾,流火烁金,仿佛要从他衣上跃出,震啸山林。奢绮华靡,贵不可言。
他听了贺兰稚的话,神色冷淡如霜,眼睛不曾眨一下,率领一众燕云儿郎驰入赛场。
夤夜冷寂,北风呼啸,四方篝火煌煌,窜升的烟气缭绕至低空,积成浑浊的灰云。场上山呼不断,骑啸如雷,几十骑来回突闪,风驰电掣,新月弯杖宛如镰刀挥落,击打在球上,掀起束束流星。
卫戈善骑,球技竟也精湛,挥动月杖时就像驰骋疆场,一杆接一杆地进球,所向披靡。达戎人生来就是马背上的英雄,贺兰稚自小便弓马娴熟,此番遇上对手,亦是紧追不舍,驾驭良马迅如飙至。双方实力不相上下,所得筹数时而胶着。好在卫戈越战越勇,最后小胜强敌,才没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收了球杖,牵动缰绳,徐徐走到贺兰稚跟前,交掌道:“承让。”
贺兰稚气息仍旧平稳,胸前微微起伏,打趣一笑,褐色瞳眸瞥向林晗,紧接着遥遥望着苍白的雪山。
一场比赛打完,卫戈赢了达戎人的彩头,梁人纷纷高呼呐喊,喜不自胜。他催马到林晗面前,翻身跃下,便将手头一把赤金弯刀交予他。
林晗握着沉重的刀身,铛然拔鞘。弯刀通身漆黑,寒光耀目,刀刃细如发丝,正是产自遥远的珈叶帝国的精钢宝刀,传说里削铁如泥,吹毛立断。他抚摸着雕刻了玫瑰泉雾,金合欢树和异兽的刀鞘,犹能感知到卫戈手心的温热。
再行五日,第六天清晨风停雪住,久违的日阳高照若泽草原,使队终于到了默苍山脚。
太阳一升,草原上薄薄的积雪开始融化,草叶间水光耀目,仿若万千星辰,连绵的青帐中架起无数座缤纷的虹桥。
众人都欢喜,长虹横空,万里晴日,实乃好兆头。
达戎王乘着车驾,与公主的鸾车一同前往默苍山麓。陡峭的山峦气势磅礴,接近碧空的顶端矗立着宏伟古老的箭堆,仿佛已成了山峰的一部分,不知经历多少风刀霜剑,宛如神祇般俯视着草原。
达戎王贺兰伊手持弓箭,瞄准箭堆,在臣属的注目下引弓,射出第一箭。达戎尚武,这是向山神行至高的射礼,而那些箭堆,也是每一任王公贵族拜谒神灵时留下的。达戎王一箭完毕,巫祝立时奉上白马青牛。祭祀礼成,轮到两国使节射礼,卫戈与贺兰稚并行而上,站在浩浩滚滚的热风中彀满长弓,引箭如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