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栖歌(9)
虞儿以为流枫还在生气,更加歉疚了,:“我四哥为人太过鲁莽,害得你落水,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
王四,王秉言?流枫一惊,此人聪敏,不得不防!
她道:“无事无事。”
她正要起床,王虞儿一把按住她,“你怎么知道我乳名叫小虞儿?”
流枫汗涔涔,随口糊弄着她,“算的!”
虞儿松开她,脸上挂着失落,嘀咕道:“还以为是……”
低不可闻,流枫心头一动,接道:“还以为是什么?莫不是我与你那小情郎有什么干系吧!话说你那小情郎到底在哪啊?”
王虞儿脸颊微红,却横眉竖眼道:“你不是会算吗?你倒是给我算算他在哪啊!”
“是不是算得好,还有赏啊?”
她顺口一说,小虞儿却认真点点头。她就装模作样掐掐手指,正色道:“你的小情郎不是一直在你心里吗?”
虞儿脸更红了,啐道:“乱说!”
“那你说我算得对不对?”
小妹子羞赧地点点头。
流枫狡黠一笑:“准备赏我什么?”
虞儿红了老半天脸,挺起胸脯道,“你想要什么?”
“我现在无处可去,你就给我在贵府找份洒扫的差事吧!”
这事儿好办,偌大个丞相府,多一人不多,少一人不少,无非就是添双筷子多张嘴的事,老妈子将扫帚往流枫怀里一丢,府里就添了个洒扫的丫头。
洒扫的地方不大,丞相府的西苑。那里住着王虞儿和王秉言。王秉言身为相府嫡子,在刑部供事,每日早出晚归,倒是不常见。
自打虞儿在江烟楼出了事,丞相夫人就给她禁了足,让她每日待在阁子里绣花。小虞儿是个笨姑娘,心灵手巧的事自是做不来,将鸳鸯绣成鸭子是常有的事。
流枫见了,笑道:“整个平清的千金小姐,女红做成你这样的,估计也挑不出几个。以后见了你的小情郎,手帕可千万别往外掏。”
小虞儿急急将绣的一塌糊涂的手帕藏起,脆声道:“你也是女子,女红做的可有我好?”
流枫摇头,“我又没有小情郎,也不着急嫁人,想那么多干嘛!”
虞儿一听,恼羞成怒,“你现在可是我家下人,这样以下犯上,小心我扣你工钱。”
得得得,这个流枫还真怕,冲着那小妹子比了个花脸,就赶紧走了。
她想,长夜也不知几世修来的福气,遇到这么个死心塌地的人。她还想,若是虞儿知道长夜没了,不会回来了,该是如何。
想了那么多,不过是庸人自扰。午后阳光太烈,她坐在树上,听着鸣蝉,看着相府一处又一处院落,就想到小时候宫墙上的无数次远眺。
某一次,她拉着洛栖歌一起看日落,便问道:“平清之外有多大?”
洛栖歌道:“很大,一辈子也走不完。”
她那时就想,一辈子走不完,就走一辈子,可以看到不同的山,不同的水,没有时时防着的人,多好。后来,她出了那道宫墙,真的见识了不同的山,不同的水,绝代风华的人,就再也不想回来了。
可惜了,命不由己,总有很多东西要她担负,然后这辈子都不快活!
她随手摘了一片叶子,盖在脸上,有阳光透过叶缝,轻洒在薄衫上,暖暖的,很是惬意。她晃荡着一条腿,忽然,远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将叶子移开,就看到了王秉言和隐无忧。
“无忧兄,洛少爷的案子不好办啊!”
“王公子秉公办案即可,不必顾虑那么多。”
王秉言停下了脚步,道:“这洛公子不承认自己调平护司暗卫杀人,可现场的令鉴又是从何处而来?”
“王公子,我们平护司确是没派人行凶,这摆明是有人构害!”
苍蝇不叮无缝蛋,谁没事空穴来风敢干构陷皇帝亲卫的事?
王秉言沉吟:“这我知道,可事是由洛少爷挑起的,民怨难平。所以……”
所以,这次洛大少爷就得一个人把所有事全揽了,不然没法交代。陷害平护司的那些人真狠,直接把事给做绝了。不管洛少爷认不认,洛平秋怕是保不住他这个宝贝儿子了。
隐无忧走后,王秉言便朝这边走来。流枫往枝杈里藏了藏,却无意弄掉脸上的叶子。
好巧不巧,那片叶子飘摇到了王秉言的脚前。那丰神俊朗的人就停住了,弯腰拾起那片叶子,抬起头来,嘴角还挂着浅笑,“好好的姑娘家,却要上到树上偷听。”
流枫一瞬仓皇,心思流转道:“好好的少爷,却要扰人清梦。”
王秉言笑意更浓,在树影婆娑处,揖拜道:“前些日子害姑娘落水,是秉言的不是,在这里给姑娘赔罪。”
她懒懒回道:“可别,受不住。四公子见我偷懒,别扣我工钱就行。”
王秉言低笑着,道:“怎会,姑娘前些日子救了家妹,秉言还未来得及厚报呢!”
“厚报就不必了,此事本就因我而起。”她倒有点自知之明。
却听王秉言突兀问道:“姑娘哪里生人,秉言是否先前相识,甚为面熟?”
流枫心下乱跳,身上冷汗不住往外冒,不可说也不可不说,就扯道:“平清生人,幼时家道中落,便四海为家……好好的少爷,正事不干,问我这个干嘛?”
王秉言被这么一问,有些不自在,干咳了一声,慌张道:“唐突了!”
说完,走得急匆匆。
流枫坐在树上看着他走远,拍着胸脯长舒一口气,继续斜躺在高树上,晃荡着一条腿。
第15章 见笑
王虞儿好几日未出阁子,流枫也接连好几日没见到她,少了逗弄那小妹子的乐趣,整日里无所事事,就跟着小厮玩骰子。
那日玩得起劲,远远走来的贵人也没来得及相迎,被撞见了之后,无可避免一顿臭骂。
为首的那人她认识,虞儿的母亲王夫人。这多年的养尊处优,模样未见苍老,风韵犹存。
王夫人皱了皱眉,身后那身段苗条的人却开了口,“虞儿妹妹向来心慈,将下人都惯的无法无天,竟玩起这等丧志之物,母亲可得好好管管,免得带坏了妹妹!”
流枫心骂道:“管你何事,多嘴!”
众多小厮里,就夹着流枫一个丫头,格外的显眼。王夫人一瞧,更不开心了,皱着眉道:“你身为女子,不作那矜让之礼,反跟着一帮小子乱混,简直不懂礼数!赶紧来人,给我带下去!”
狗屁礼数,她想她这辈子怕是与贤良淑德无缘了!心里如是想着,眼瞅王夫人前脚刚进院子,她后脚就被管事的给带走了。
她想,不会要赶自己走吧!
管事上下打量她一眼,道:“想得美,相府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之地!”
也是,如此她便放心了。外面凶险,还有个洛栖歌盯着自己,倒不如躲在这死对头王丞相家舒服。
管事骂了她好半天,说相府本就礼教森严,她却玩起骰子,相爷和夫人最不喜。她也只得装作恭顺听从,偷偷把手里的骰子往袖子藏了藏,寻思着以后再玩。
如此一闹,她直接被丢到后院厨房去做杂役。这时,她才感念起在虞儿身边洒扫的日子,多轻松。
相府奢贵,用的厨子不比宫中的差。她时常趁人不注意,蹲在大梁上,将山珍海味吃个遍。闹得管事以为进了耗子,特意放了几只猫。
夏季多雨,前刻还艳阳高照,下刻雷声沉沉雨声大作。院里老仆偷懒,不想往东院送糕点,就指使流枫去。
她能怎么办,拎起食盒就往雨里冲。那老仆匆匆拉住她,递过一把伞。就在她心下有点小感动时,老仆才道:“别把糕点淋坏了。”
弄了半天,自己还不如一盒子点心重要。流枫撑着伞,嘀咕半天,在各处宅院深处左拐右拐,可算把自己给绕迷糊了。
好像兜兜转转也走不出去,她急了,跃身直墙檐最高处。顺着伞上雨幕,她才看清相府,一处接连一处院落,在雨中翻露着青砖黛瓦,好像永远都不会变。
在往更远处望去,同样的宅邸,紧紧挨着,说不出的清冷。那是岳将军府的旧宅了,曾经有六百多口人,某一日,决令落下,全做了刀下亡魂。
再无人记得!再无提及!
她记得祁宗林曾说:“承天之幸,得岳氏武将,王氏文臣,朕可高枕无忧。”
然后呢?她不知道,祁宗林在夜半梦回时,还能否想起句话。
终于看清了路。四下无人,她就顺着墙檐走着。不疾不徐,如履平地。
忽然,从一处院落蹿出一个少年,一身白布长衫,瘦瘦弱弱,举着伞跑得仓皇,险些跌倒在地。
追着他的也是几个半大的少年,锦衣华服,像是府里的几个小公子。流枫这才想起,她经过的这处院子是相府的学塾,请了大儒,来教府中小子们圣贤之道。
显然,圣贤之道都喂了狗。那几个小公子围住了瘦弱的少年,夺过他的伞,将他推进雨里,威吓道:“再跑,我就打断你的腿!”
少年低着头,攥紧衣襟,一动未动。为首的小公子一把将他推到在地,道:“杜仲,以后别让我见你出现在学塾了!”
杜仲抬起头,质问道:“凭什么?”
“凭这个学塾姓王。”
小公子们都笑开了,将夺过的伞扔到地上,趾高气昂地从伞上踩过去,而后离去。
少年在雨地里呆坐着,衣衫尽湿,半晌都未曾动。雨越下越大,巷子烟气蒙蒙。流枫蹲在墙头,忍不住开口道:“喂,你还要坐在这里待在几时?”
杜仲惊慌抬起头,瞪大眼睛,颤声问:“你……你怎么在墙上?”
她懒懒回道:“迷路了,你知道东院怎么走吗?”
杜仲怪物似的看着她,迟疑点了点头,“你去东院干什么?”
流枫冲他摇了摇食盒,“喏,送点心!”
少年移开视线,从地上爬起来,整了整湿透的衣衫,冲她拱手一拜,不卑不亢倒有偏偏君子之风,“见笑了。我给你带路吧!”
她纵身从墙头跃下,安然无恙,惊得少年目瞪口呆。两人并肩而行,一路沉默。她最是不安分,好奇问道:“他们为什么欺负你?”
少年握紧了手,指节分明,“夫子在课上夸了我几句。”
“难怪。我小时候也这样,夫子若在堂上夸谁,我也想揍他!”
少年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叹了口气,身体不自觉地离她远些。
她笑:“骗你的!我小时候也经常被人欺负,开始只是忍着。后来我才明白,忍着根本没用,只有反击回去,他们才会怕你。”
少年抬起头,应了声,继续往前走着。流枫才意识到,自己话多了,好端端说那么些干嘛?她小时候可是混账东西,谁敢欺负她啊?
“到了。”
少年继续前行,她跟着走进回廊,收起伞来,远远看见门外站着几个丫鬟小厮,偷懒坐在栏杆上。看着他俩走近,眼皮也不见抬,中有一人却道了声:“杜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