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栖歌(17)
虞儿身形一滞,低垂着头,说不出话来。倒是洛栖歌,将目光落在她身上,没有半分波澜。
“好笑么?”洛栖歌冷声问着,将剑收进鞘中,“第三次,这次是你欠我的。府中各处已被暗卫围了起来,除了正门,虞儿,你赶紧带她从那里出去!”
说完,她提剑离去,白衣飘然。
欠她么?她可从来不喜欢欠别人东西。想着,虞儿来到她跟前,巴巴说了句:“你还真是长风姐姐,我就知道,我没认错人。”
她心头一跳,不可置信地看着小虞儿,见她眉眼笑弯,没有太大惊喜和意外。她叹了口气,自己是哪里出错了呢?竟被这个傻瓜认出来!
虞儿没给她多少思考时间,抓起她的手腕,急匆匆往前院走,边走边叮嘱,“一会你跟在我身后走出去就好。”
她点头应着,走到前院,便放慢脚步,谨慎跟着。那里来贺之人不是一般多,达官贵人环佩叮当,她俩穿在人群中倒没人注意。
洛栖歌站在门旁,细细看着向她逼近的两人,心头方松了几分。当她一回身,却见隐无忧狐疑盯着自己,心头却有几分凌乱。
流枫快到门口时,将头勾得愈低,生怕隐无忧将她认出。好在出了那道门槛,她跟着下了石阶,回头偷瞄洛栖歌一眼,发现她神色紧张的盯着远方。
她跟着望去,心头蓦地一沉,所有的喧嚣就此停住,世界静寂。远处,走来一方轿子,轿子旁边一侧跟着洛平秋,另一侧也是一男子,面若冠玉,清清朗朗,永远挂着温文尔雅的笑,仿佛是普天下最温润的君子。
祁长景!她薄唇微颤念出那三个字,虞儿也停了下来,伸手拉她,“快走。”
她纹丝不动。既然祁长景在跟着,平护司加派这么多人手,那……轿中人是……
丞相从府内迎了出来,毕恭毕敬掀开轿帘。她便看清了那人,老了些,鬓角点点花白,脸庞削瘦些许聩聩,眼中却尽是威仪。他一脚踏出轿子,旁边祁长景便高呼起来:“陛下驾到!”
院内肃静起来,众臣参拜,她还是不动,任由虞儿死拽着她,她却屈不下半分膝盖,就立于原地死死看着,恨意沸腾!
是他,下令杀了岳氏六百口!是他,连自己亲骨肉都不放过!更是他,让自己这么多年都不好过!
祁宗林也看着她,蹙着眉头,极为不满,继续看,眼中却有些不解,“你是何人?”
她冷笑着,一步步逼近,寒声道:“父皇!可还记得儿臣长风?”
祁宗林瞪大眼睛,满是震惊,接着,眼中掠过一丝狂喜,望着她,嘴唇哆嗦起来,“长……长风……”
不知谁喊了句护驾,所有人都躁乱起来,她忽地狂笑开来,不可一世,“父皇!你要杀我么?”
墙上袭来黑影,快如鬼魅,直直朝她刺来,她眼神顷刻变得凌厉,拔下头上白玉簪刺过去,顺手夺下那死人的剑。
门口的隐无忧动了,对着洛平秋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一起袭来,加上如潮的暗卫,瞬间将她围住。
她九岁才上的四海阁,练功晚了些,虽天资不错,但相较师哥师姐,差得太多。某次,师父归阁,她见他在后山练剑,剑刃所过之处,草木皆断,招式衔接处,三分癫狂七分不羁,无章可寻,却又自成乾坤。
她惊问:“师父,这剑法叫何名字?为何你不曾教?”
他说:“名为断魂,杀念太重,易入魔。”
自见后,便念念不忘,寻着那日的招式日日练习,终究无所成。于是,她就开始缠着师父教她,师父自是不肯,她便道:“当年我外祖救你,你许我外祖三个心愿,如今他已身死,还余下两个,我身为岳氏后人,你便听我第二个心愿,教我这套断魂。”
他说好。可后来,她练功走火入魔,险些丧命,就再也未练,只可惜那一个愿望了。
师父曾说,断魂大成者,皆无情无欲。若是自己执念过深,便走不出。
她想她今日是走不出了,自见了血光之后,再也停不下来,宛若当年在四海阁,六亲不认,混沌不识,伤了许多弟子。
剑尖尚淌着热血,她看那红色,越发放不开手中的剑。暗卫倒了一地,隐无忧的剑刃被她砍断,跪在不远处满是鲜血。
她想,就是此人,当年让她粉身碎骨痛不欲生。心下有猛兽在嘶吼,“杀了他!杀了他!”
她拖着长剑一步步走过去,浑身上下的血液在沸腾,举起剑没有丝毫犹豫,直直砍下去。那刻,她听到无数肆笑,一声声尖锐。
锵地一声,她的剑被拦回,擦出阵阵火花,金属长鸣。又看到那个清清冷冷的女子,站在她面前,声声唤着:“祁长风!”
她听不清,红着双目,运起断魂剑招,那人竟尽数挡了下来,一身白衣斑驳血迹,刺痛她的双眼。
洛栖歌没有丝毫喘歇,持剑朝她胸口刺去,这样她的胸口便也有了空档。
祁长风迎上去,端端刺中,鲜血立刻濡湿那白色衣衫,喷涌而出。她怔怔的,想要住手,可心里那群猛兽不断撕扯她的神志。
她看得分明,对面那人脸上全是痛苦,一瞬,她终于感受到疼痛,原来自己的胸口也被刺穿,鲜血汩汩流出。就在此时,一旁的洛平秋空掌袭来,她左手悍然一接,胸腔内的那股怒血自口中喷涌而出,刹那,她被抽光所有力气,再无力攥紧手中的剑。
她终于听清了,耳边传来众人惊呼与痛苦的□□,朦胧中看到洛栖歌嘴唇张合,说的分明是:“那便一起死吧!”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风:父皇,还认识儿臣长风吗?
祁宗林:不认识,滚!
全文终
第27章 高傲
“祁长风!”
睡梦中,总有人叫她,那样熟悉。她想睁开眼来,眼皮却沉如万钧。
“祁长风!”
那人又叫。哎呀,真烦!让她好好休息一会罢。她真的不想睁眼,就这样睡一辈子好了。
“祁长风!”
朦胧中,那人穿着素净的衣衫,轻轻唤着,一声声缥缈。她在混沌的光景中遁循着,终于在光暗交汇处,那人停下脚步,轻轻对她说我走了,然后转身就跳进片片流光。
“别走!”她喊,慌慌张张跌进流景。
嘶——真疼啊!
祁长风终于睁开了眼,打量着四周。这是一方昏暗的牢室,血腥气和发霉的气息混为一团,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有一束柔柔的光,从小铁窗里穿过来,静洒在她的脸上,一瞬明暗交汇。
她抬起手去触那道光,手中的镣铐哗哗作响,摩擦着手上的腕口,痛极。
还活着么?为什么还活着?可是,她又有点庆幸,像她这样的人,手中沾满鲜血,死了也是要下地狱受苦的。
她想挣扎起身,胸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再多的力气都被磨灭殆尽,只能无力偏头看着牢门,像极八岁那年的时光,也是这般,静静看着死亡的到来。
忽然想起,这剑是洛栖歌刺的,她啊,为何要刺偏半分?还有洛平秋,补了那一掌,算是歪打正着,不至于让她因走火入魔命丧当场。
自己还真是命大!她笑出声来,抬手捂住着心头的伤口。那里,竟有人给她上过药!是谁?大概是不想让她容易就死去吧!她自嘲般想着,自己还是有点价值的。
也不知躺了多久,窗前那道光一点点偏移,直至彻底消失,室内又暗了下来,变得冰冷,没有一点温度,她不敢闭眼,怕再也醒不来。
她想,她可真是个矛盾的人。一面想着立马死去,一面残喘着最后一口气也要活下来。
死去多好,她可以摆脱俗事,再无忧虑,凭后人吊唁,孤魄荡于河山,磊磊落落。
活着多好,她可以看尽烟火,赏遍美色,朝暮风流,还可以……见到想见的人。
黑暗深处传来脚步声,她阖起眼。声音近了,最外边的那扇铁门被打开,吱嘎作响,她感受到外边有一束光打进来,有人自远而近走来,提着微弱的烛火,又打开牢房的铁锁,坐在她身边。
她的鼻尖顷刻被清冽的香气萦绕,若寒梅幽香,使人心旷神怡。
她听那人唤,“祁长风!”
她又听那人道:“醒来吧!”
最后,那人的手指轻抚上她的脸颊,冰冰冷冷,一遍遍摹着她的棱角,低低哀求着:“醒过来,好不好?”
祁长风翕动着长长的眼睫,一颗心也跟着颤抖起来,再也忍不住,一把握住那轻柔的指尖,睁开眼来,借着昏黄的烛光,看破那人惊慌的神色,奸计得逞般淡笑起来。
“你来了!”
洛栖歌想要抽出手指,却被她攥得更紧。
“我老以为做梦呢!”
洛栖歌任由她抓着。
“你和我说说话吧,我浑身上下都很疼。”
烛火摇曳,好像给整个室内拢上一层柔和的轻纱,她见洛栖歌,也是难得温柔了眉眼,轻声道:“你醒了……就好。”
她将脸贴在洛栖歌衣摆旁,目光怔忪,盯着那盏灯,赫然然是中秋送给她那盏,她还留着。
半晌静寂,洛栖歌突然抽出手指,将她的头放于自己腿上,挑开她的衣衫,道:“我来给你换药。”
她气若游丝地应了声,抬眼刚巧能看到她淡薄的唇,比以往少了几分血色,不由想起那日她也被自己刺伤,心头一沉,问道:“你的伤怎样了?”
洛栖歌拆掉她胸前的纱布,轻咬着唇,良久才道:“无事。”
她心想那就好。
白色的药粉洒在伤口处,宛若一把把利刃擦刮着,她疼得浑身颤抖起来,再无力说出话来。洛栖歌的动作很快,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侧跪着,细细给她裹上纱布。
她也只能任由摆布,身体没有一丝力气,却还要忍不住嘴欠道:“你把我给看光了。”
洛栖歌系好她的衣衫,淡淡道:“不要胡闹,也没看多少。”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笑起来,心下悱恻,什么叫没看多少?说得竟这般理直气壮!无力靠在她怀中,那阵清冽的香气更甚,她有些贪婪地嗅了嗅,看着自己身上大小的伤口,忽然觉得有些悲伤,便问道:“他们留着我,是想从我口中问出些什么吗?”
洛栖歌不语,将她搂得更紧些。
她心下明了,又问:“谁会来审我?”
洛栖歌身体轻颤了一下,迟疑开口:“我爹。”
“那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你说。”
她看着那盏灯,仿若灵魂被吸了进去,目光空洞,“若我死后,将我带出平清。我生在这里,不想死后也留在这里。”
“……好。”
她又道:“还有,忘了我。”
洛栖歌将下巴抵着她的头,哑声道:“这该是另一件事了。”
她笑:“你可真小气!”
笑着笑着,就咳起来,扯得伤口生疼,眼泪跟着流出来,难受极了。
洛栖歌轻抚着她的背,轻叹着气,似在责怨,似在懊恼,“为什么不走呢?”
她攥紧她的衣襟,将头埋在她的肩头,声音低不可闻:“因为你在这里啊!”
所以停住脚,哪也去不了了!她感受到,洛栖歌轻轻抖了起来。
外面的那道铁门再次被打开,光一下涌了进来,刺得她睁不开眼。
门外人道:“洛大人,时间到了,你该离开了。”
洛栖歌应了声,然后,将她从自己肩上分开,放在干草之上,提起灯朝门外走去,细细锁好牢门上的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