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栖歌(11)
少年颤巍巍,“我也去东院。”
忘了,差点忘了,人家还是主子呢!要保持敬畏,不可造次。
杜仲居于东院的侧房,与杜姨娘的阁子相离不远。他每日下了学,必去姐姐阁子拜会,见到了,才能放心。
流枫从来都懂那种相依为命的感觉。有一人相伴,纵使寒夜寂寂,冷风萧瑟,也让人心安。
她心安了这么多年,有时会骂阿夜多事,骂他怯懦不成器,但大抵离不了。他唤她一声阿姐,她好像就可以为他放下一切,甚至生死。
如昨日一般,丫鬟接过糕点,他俩又被挡在阁子外。杜仲有些兴奋,话也多了起来,“我还不知道姑娘你如何称呼呢?”
文绉绉酸溜溜的话。还姑娘呢?能不能叫声小爷!她闷声道:“岳流枫。”
杜仲叫了声岳姐姐。
她一愣,笑了。如今“岳”这个姓氏,在他人口中,听着倒是亲切。
当年,她刚入四海阁。恰是秋时,山内满是红叶,师父随手撷取一片,就换了她原来的名字,并道:“以后,你便是我的第六位弟子,不再是大周公主,前尘可抛,旧事莫扰。”
她在山上呆了七年,一朝功成,江湖留名,前尘俗事却又来相扰!
王秉礼被困在院子里,哪也不能去,百无聊赖,就在阁子里看小虞儿绣花。
看着后院的糕点送到,他才捻起一块,咬过一口,便随手丢到盘子里,道:“昨日那个送糕点的丫头,是从你院子里出来的,和你一样笨,竟连应涟是谁都不知道!”
“嗯?应涟是谁?”
王秉礼险些没坐稳,真不知道自己这妹妹是真傻还是装糊涂,“就是你娘给我塞的恶毒媳妇儿!”
虞儿冷笑,“还知道应姐姐是你媳妇儿啊!”
王秉礼可算明白自己这妹子不傻也不糊涂,用折扇敲敲她那自以为是的小脑袋,“以后,应涟的事你少管,多想想怎么把鸳鸯绣好吧!”
虞儿听多了,习以为常,无动于衷。反倒是对坐的杜若,低低笑出声。
王秉礼饶有兴致看着她,她赶紧噤了声,窘迫低下头。他随口问道:“阿仲回来了吗?”
丫鬟插嘴道:“杜公子在外边站在呢!”
王二公子一听,伸着懒腰起了身。推开阁子的门,就看到不远处有说有笑的两人。
他从未见过那样开心的少年,眉眼如画,像是故人,一笑一动皆能牵动他的神思。
一晃神,好像回到很多年前。他还是纵马长街的恣意少年郎,也曾出口成章,论尽天下大势;也曾挽过长弓,心放大漠边疆。
可是,他却在最少年意的年纪,遇到不该遇到的人,然后他这一生,都走不出桎梏。
他呆呆看着,颤声叫道:“小檀。”
然后,远处浅笑的少年便受了惊,恭敬拜道:“二少爷!”
他忽然大笑开来,笑得张狂,笑得不可一世,像是碰到什么开怀的事,再也止不住。笑弯腰来,丢掉手中的折扇,靠在门柱前一点点滑下身,然后蜷成一团,笑声愈渐悲凉。
阁子内的虞儿慌张跑出来,疑惑道:“二哥,你怎么了?”
王秉礼止住笑,仰头看着小虞儿,嘶哑道:“有酒吗?”
虞儿愣了,记忆中那个从来无所谓欢喜忧愁,不知悲伤,没心没肺的王秉礼,脸上竟全是泪痕。
第18章 疯癫
王秉礼坐在门前,灌着一坛又一坛酒,直至酣畅淋漓,将所有空坛都摔碎,踏着碎片,晃荡起身,口中还哼唱着不知名的戏词。
疯疯癫癫,走进回廊,七八分醉意,红着双目,甚为吓人。他用力拍着栏杆,将怀中那坛酒尽数倾尽池中,嘶吼着:“都来喝酒啊!来啊!”
他抱着空坛子,手抓着栏杆,泪流满面,“怀清,小檀……回来一起喝酒……”
痴人醉深还说梦。流枫站在不远处,静看着他,嘴角好容易勾起一抹微笑,心里却有说不出的酸楚。
她想,真好,难得会有人记起故人。
岳氏旧人,岳怀清。
她对岳怀清的记忆很少,可能是这位表哥长自己太多岁的缘故。唯一的印象是在五岁,他在风雪里抱着自己,絮絮叨叨给自己讲了很多话。
那年,外祖岳明悬伤疾复发,皇帝恩宠,特准他乘轿入宫早朝。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轿夫偷懒,都避寒去。她趁人不注意,偷偷爬进轿中的座底,连同着一起被带出宫。
再没有宫城的束缚,再没有那么多礼仪。一下扯掉所有的小心翼翼,她如同撒了欢,跑进街市。
那日,她第一次见形形色色的人,参差错落的楼阁,还有见所未见的稀奇玩物。没人知道锦衣华服的小姑娘为何在风雪里蹦跳,也没人知道她为何冻得手脚冰冷却还喜笑颜开。
都不懂。自己也不懂,用价值连城的玉佩,跟小贩换了一串糖葫芦,视若珍宝。
她漫无目的走过街市,对什么都新奇。直到天色暗下来,路上行人寥寥,她才发现自己找不到回去的路。一个人待在冰天雪地,手脚冰冷,仿若被所有人遗弃,她害怕地哭出声来,却无人理会。
那是她最害怕无力的时候,有人举着伞来到她身边一把将她揪起来,紧紧搂在怀里。
他道:“长风,你又胡闹了。”
他又道:“别怕,我带你回去。”
她紧紧搂住他,正逢华灯初上,照得风雪飘摇。他又在路上说了许多,都忘记了。只记得最后一句:“长风,你若想出来玩,以后我带你!”
她点了点头,再无以后。
……
王秉礼坐在地上,时而哭,时而笑。虞儿见状,赶忙上前去扶他,他刚起身,一把推开她,冷冷道:“滚!”
虞儿怔然,唤了声:“二哥。”
王秉礼突然魔怔了般,举起坛子就朝虞儿砸去。流枫一惊,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护住虞儿。坛子重重砸在她臂膀上,生疼。
虞儿惊叫一声,阁子的下人跟着慌乱起来。
她哼声道:“闭嘴,砸的又不是你!”
虞儿抬起头,泪眼婆娑看着她。也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被感动了。反正,她是真的疼。
还好小厮机灵,去前院告知了相爷和夫人。那厢,丞相刚赶来,看着满地狼藉,蹙眉道:“秉礼,你在闹哪样?”
流枫捂着胳膊站在一旁,抬眼看王成林王丞相,这么多年,虽鬓边发丝花白,眼中依旧透着精光。
王秉礼显然六亲不认,指着王成林骂道:“滚,都给我滚!”
王成林面无波澜,上去就是一巴掌,“混账东西!”
打的极重,听得人心悸。虞儿想要上前劝阻,流枫一把拉住她,冲她摇摇头。
王成林斥道:“逆子!”
王秉礼被打得有些懵,眼中难得划过一丝清明,竟走到王成林面前,恨恨说道:“奸臣!”
“你说什么?”
王秉礼一字一顿,“构陷岳氏。”
话刚出口,王成林的脸色变得铁青。王夫人跟着一惊,走上前拉开他。王秉言不知何时出现在阁子里,赶忙冲上前,一记手刀劈晕王秉礼,对王成林恭拜道:“父亲,二哥醉了!”
王成林冷哼了一声,冷冰冰看了王秉礼一眼,只能拂袖而去。王夫人怒道:“还愣着干嘛,还不扶二少爷回去?”
王夫人放心不下儿子,跟着进了屋,王秉言扫过众人,眼藏杀机。流枫心下一凛,别说丞相府了,在整个平清,乃至大周,岳氏都是大忌,如今这么多人听了丞相府兜兜藏藏的秘密,不会要杀人灭口吧!
不成,等有空,定要找陆成机算算,自己是不是与着姓王的犯冲!
正想着,王秉言朝它这边走了过来。她心下一横,大不了杀出去!却听他问道:“有日子不见,你怎会在此?”
嗯?这该如何回答?莫非话中有话?待她好好思量再做回答。一旁,虞儿抬起头,盯着王秉言,问道:“四哥,二哥说的是不是真的?”
王秉言用手敲着她的头,笑得勉强,“假的,二哥喝醉了。”
虞儿泪水倔强而出,哭喊道:“你们都骗我!”
王秉言将她搂进怀里,低声道:“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假的?自欺欺人罢了!流枫看着二人,深深叹了口气。
她提着食盒回到后院,还没坐稳,就被管事骂了一顿,说她送个点心送半天。
怪她咯,怎么不说你这破府事多呢?本来心情不好,这下更不好,直接将那管事揍了一顿。
将人打了个鼻青脸肿后,她才想起,冒犯啊!就在思量怎么赔罪,怎么待在相府混吃混喝时,西院那边来了个丫鬟,说五小姐让她回去。
还记着自己。嗯,不错,没白替她挨那一下,可比她那心上人有良心多了!
第19章 夜访
月凉入水,枝稍寒鸦啼叫,映的远处山川苍凉。已经入了秋,晚风发瑟,卷起帐前篝火,发出不安分的声响。
年轻的将军练完兵,刚回到自己营帐,还未来得及卸下一身戎装,随从匆匆来报:“将军,二小姐来了!”
他慌张起身,险些打翻案前的墨。一旁副将见了,无奈道:“公子,二小姐而已,你慌什么?”
他道:“就是她我才慌!我先躲着,长随你帮我应付一下!”
长随还不待拒绝,帐子便被掀开,从外边走进一个黑衣女子,手持长剑,眉梢颇为英气。她一见座上的将军,眉眼皆笑开,变得灵动起来,将长剑放在案上,细细看着将军,道:“长夜哥哥,你瘦了!”
长夜讪笑道:“是吗?灵兮,你又变好看了。”
长随目瞪口呆,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两人半月前才见过。他冲陆灵兮拜道:“在下先行告退。”
长夜一听,偷用手扯了扯他的衣衫,对他连使好几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走。长随也回挑着眉,走得头也不回。
帐内气氛变得古怪。陆灵兮在他身边坐下,他轻咳一声慌张起身,连眼神都无处安放。
“祁长夜,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祁长夜回想着自己被她从小欺负到大的惨痛经历,赶紧摇摇头。
陆灵兮顿时喜笑颜开,坐在案前,双手托腮看着他,道:“那你坐过来,我有事要和你说。”
祁长夜小心翼翼凑过去,正襟危坐,“什么事?”
陆灵兮使劲拍了他一下,不满道:“坐那么远干嘛,离我近点!”
祁长夜移动毫末以示尊敬,陆灵兮更加不满,直接勾住他的脖子,将他拉了过来,问:“祁长夜,我好看吗?”
祁长夜猛烈抗拒着,“好看好看,除了我阿姐,数你最好看!”
“那你喜欢我吗?”
小命重要,“喜欢喜欢!”
陆灵兮将他松开,问道:“那你准备何时娶我?”
祁长夜猛地拍了桌子,义正言辞道:“大仇尚未报,岂敢念儿女私情!”
陆灵兮看着他,眼中划过一丝失落,嘀咕道:“你每次都这样说。”
长夜心道,你不也每次都这样问!
风穿堂而入,烛火摇曳,帐内变得忽明忽暗。陆灵兮衣衫单薄,被风吹的有些发冷,竟打起冷颤来。
祁长夜不动声色解下披风,顺手裹在她身上,道:“夜凉,别冻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