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攀(75)
都说人生在世若罪孽深重,死后便要堕入无间地,受烈火炙刑,不得翻身。
可若是恶人长命百岁,他们安然度过每一天,对于受害者来说,不啻于身在人间却要受到炼狱酷刑。
比起死后报应,现世报何其完满。
袁冉心中代表良知的那一面仍旧在好言相劝,不该因亲生父亲的病重而欣喜若狂。
但那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他心底清楚得很,自己那岌岌可危的灵魂在今天,因为袁百梁的不幸得到了些微救赎。
但这就够了吗?
满院盛开的鲜花在热浪波动的空气间摇曳成了海市蜃楼一般的景象。
当然不够!
直到此刻,袁冉终究无法再骗自己。
茶花、鸢尾、茉莉……每一株,从品种到排布,不过是拙劣而笨拙地复刻了钤园里,由宋知舟亲手打理栽种的那个花园角落。
过去两年,他坐在这方虚妄间,和懵懂孩童讲些连自己都快分不清的真假前尘,朝着临城方向遥遥一指,“离归离,那也是不得已,说不定过两年,他还要腆着脸求我回去。”
每每此时,孩童们总是哄堂大笑。
哈,笑得好。
连这些从未出过小山村的孩童都能勘破的镜花水月,唯独袁冉自己,一定要听见宋知舟与老情人破镜重圆的婚讯才知道自己有多可笑。
他从铁桶里抓起烈烈灼烧的木柴,也不管那烫得几乎能烤熟掌心的热度,直直朝那片开得最艳丽的花丛走去。
当初有多精心呵护,如今下手便有多决绝。
他打定主意了,每烧掉一丛,决心便多了一分,他要回去,他在烧毁自己唯一的退路。
遁逃救不了他,装聋作哑救不了他,与世隔绝救不了他。
他不仅要烧了这片园子,他还要烧了宋知舟的婚礼礼堂,最好把宋知舟也烧了,自己再给他陪葬!
四起的火光照亮袁冉几近癫狂的五官,被烟熏得一片模糊的脸庞上,只有一双眼睛久违的熠熠生辉。
—
钤园。
敲门声起,站在窗台前的宋知舟并没有回头,“进。”
褚衡推门而入,“知舟。”
听到好友的声音,宋知舟这才回头,“今年怎么这么早回国?”
“自家人结婚,能不早些回么?”褚衡走到宋知舟身边,“最近要筹备婚礼,你应该很忙吧?”
“及不上昀禛。”宋知舟笑着摇摇头。
“那个…算了。”褚衡想问什么,却又打住。
“想问关于袁百梁的事?”宋知舟挑眉,了然道。
褚衡点点头。
“是我。”宋知舟直截了当承认,“但他能不能活着从医院出来,就得看孟夫人能不能狠下心了。”
褚衡面露惊讶,却也没有再问下去。
“阿衡,我们这两年似乎生分了不少,”宋知舟微微歪过脑袋,“你还想知道什么,为什么不统统问出来呢?”
褚衡回避了对方探究的目光,“我只是顺道路过,进来打个招呼,那我就……”
“你想知道他在哪里,在做什么,现在过得好不好。”
被宋知舟直截了当戳破内心想法,褚衡也不再掩饰,二十多年的交情,一个眼神便知对方心底所想。
“他在哪。”
宋知舟耸耸肩,复又转身,恢复了最初眺望远方的姿态,却又答非所问,“我既希望知道,又希望不知道,目前为止,他都做得很好。”
千里之外。
袁冉将手中火把扔回铁桶,双手插兜注视着最后一朵花蕊在余焰中化为黑灰齑粉。
烫伤的指尖有些发麻,却敏锐地触碰到了口袋里一颗圆圆的小东西。
从袋中掏出那个东西,借着火光辨认,原是白天在餐厅时服务生给的糖果。
糖果外层包裹的玻璃纸折射着漂亮光斑,四指轻捻,扭动两端,微微一拽。
中间的糖果曝露空中的同时,一股浓郁的柑橘香气毫无预兆侵入鼻腔。
袁冉蓦地将糖果举远
未几,一个漂亮抛物线,柑橘硬糖不偏不倚坠入火海。
“哈。”
第56章 莽撞
袁冉离开小山村时,天还未完全亮,全身行李不过一个沉甸甸的包裹。
他从小院出发,一路步行到了集市。
手机在口袋里嗡嗡直响,是姚安予。
“小二,那枚戒指就当我向你买的……”
“送你了。”
“不是这么个意义!嗐,总之,总之我已经按你嘱咐的送去改码了,下周就向思思求婚,你可一定要来!”
“我可能……”
嘟嘟嘟——
手机电量蹴然耗尽,剩下的三个字袁冉只能说给自己听。
“……去不了。”
他寻思还是得找个地方充电,把电话打完,不然以后坐牢估计没人来探监。
刚走了几步,竟是又看见了那个抽土制烟的大爷。
大爷今天没有蹲在路口,躺在某家店门口的老旧滕椅中,朝着天吞云吐雾。
见袁冉来了,竟像是老熟人般朝他招手。
今天这一走,恐怕不会再回来。
袁冉思索片刻,还是走到了老人家身边,果不其然,刚蹲下对方又豪爽地递来根烟。
他哭笑不得接了点上。
有了上次差点咳破肺的经验,这次他没逞强,先小口浅浅意思了一下,虽然还是在瞬间被熏麻眼眶,好在没像上次那般出糗。
大爷乐呵呵朝他比了个拇指,第一次开了口,“你看,这不就是越来越好。”
他布满老迈青筋的枯瘦手掌,轻之又轻拍在袁冉肩头,“都能过去,总能过去。”
袁冉眸光波动,默默抽了半支烟,点点大爷身后的五金铺子,“这是您家店?”
大爷眯缝着眼看他,笑得慈祥和蔼,“随便看,我老伴儿在,锅碗瓢盆也有得卖。”
袁冉点点头,起身往铺子走,他打算借地儿给手机充个电,再买些东西就算还了电费和两根烟钱。
五金店内温度较外头阴凉了不少,尽头贴墙靠了张长桌就算柜台,里头坐着个灰白短发的老妇人。
店铺里充斥着机油和塑料制品混合的陈年旧味,只是愈走进,愈能从这气味里嗅出些其他味道,说不太清,辛辣中带着丝沉闷苦味。
“大娘,请问……”
袁冉目光于柜台逡巡,在插线板上寻找合适型号的充电器。
突然,他感觉视野边界似乎一直在袅袅飘着什么。
定睛一看,竟是……香?
蓦地,他终于咂摸出了空气中那股子说不清的味道——是点燃的崖柏长香。
那是个被妥帖安置在里间的小小神龛,款式简朴,却打理得干净整洁。
上面放了个青瓷香炉,和一张精心装裱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人是个微笑的清瘦少年,一头精神板寸,浓眉曜目,唇瓣轻启间,一对小虎牙若隐若现。
袁冉突然明白了什么,他不自觉朝门外看去,门外那个苍老而孤独的背影几乎融在了耀眼的青空晴光里。
那个大爷总是呆在外面,到底是在看什么呢?
袁冉转回身,刚好对上老妇人透着如出一辙拳拳慈爱的目光。
真好,袁冉想,那孩子的家人从未忘记过他。
他不禁想起方才那通未完的电话——来自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唯一手足。
总不能让唯一的亲人都对自己失望,对吧?
如果自己做了傻事,如果警察在小幅求婚当天上门做笔录……那真是,太糟糕了。
沉默良久,袁冉释怀一笑,向老妇人温和道:“大娘,我想和您借个充电器,还有……”他又拉开背包拉链,从里面拎出两桶汽油,“这个我用不到了,送您。”
袁冉从五金店出来时,背包依旧沉甸甸,里面的汽油变成了“换购”来的两大桶红油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