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攀(72)
姚安予乖乖递来铲子,自己也拿了一把蹲到袁冉身边帮忙,边铲还不忘继续游说,“眼下咱安冉的业绩蒸蒸日上,你过来接手那是刚刚好,再说……”
“小福。”袁冉轻声打断他,目光有瞬间晦暗,却又在须臾露出带着几分自嘲意味的笑容,“你应该知道的,我是办不成事儿的。”
姚安予面色一僵,也不敢再往下游说,默默在边上帮着松土,却是越帮越乱。袁冉抬头,凉凉扫过一眼,姚安予尬笑着吐吐舌头,乖乖退到了小院角落。
此刻正是三月,距离他和袁冉辗转来到宓城,刚好满两年。
他做回了老本行,创办了安冉智创,主理小程序开发与运营,规模不大不小,效益尚可,唯一的股东就是面前这位吭哧吭哧挖土的男人。
两年前的某天,消失了两天的袁冉带着一身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回到书店,面如死灰,他告诉姚安予,自己会把书店卖了,然后离开临城。
姚安予听了这话,想都没想就决定跟袁冉一起走,反正也被辞退了,不如和好兄弟共进退,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
许是为了迅速变现,那家叫Lovell's Day的书店,袁冉是半价卖掉的。当时的买家还因为价格太便宜,对产权保障性产生了疑问,极力要求绕过中介和卖家面谈。
袁冉在几日后接待了买家一行,被问及:即便是着急出手,也不该是这个价格的时候,他只是含糊道:“不喜欢这个门头。”而后又在买家惊异的注视里似笑非笑补充,“大概……和我八字不合吧。”
姚安予出于好奇查阅过Lovell的意思,貌似是个源自法语的男性名字,和lover没有半毛钱关系,偶尔也可以指代……狼。
极其抽象又冥冥之中的隐喻。
但很多事似乎一下子就解释得通了。
关于根本不喜欢看书的袁冉为什么会有一间用私产购入的书店;关于为什么执意要换掉崭新的门面;关于那枚自己在扫地时拾到却被对方扔进垃圾桶,后又偷偷捡出来锁进壁橱的戒指。
临城是南方最大的城市之一,姚安予毕业后刚到这里时总觉得这儿浮华得不真实。报纸上、电视里、口耳相传间总能听到关于那几个无形却凌驾在临城上层的世家信息。
而当他跟着袁冉离开,再回头看,却只看到了从袁冉身上硬生生剥离下来的血肉模糊。
他们一路北上,最后停留在了南山市。
是袁冉选的,姚安予问为什么选这里,他指了指马路尽头蜿蜒的山峦朦影,“我就是不明白,这儿明明叫南山市,但却找不出一座叫南山的山。”
在南山市驻扎下的第一个月,姚安予发现这个地方很适合创业自己的老本行,他把这想法和袁冉说了,对方二话没说奉上自己全部家当。
——“这笔钱算投资,要求不高,分红够我活着就成。”
给完钱,袁冉拍拍屁股,搬进了这个距离南山市区一小时车程的山村小院。
姚安予每个周末都会来,给袁冉送些补给,而后劝说对方和自己回去。
当然从没成功过。
“吃了晚饭再走?”袁冉边松着土边问。
姚安予摇摇头,面上有些红,“思思等我回去呢,晚上已经约好和她爸妈一起吃个饭。”
袁冉有些惊讶,“这么说,你俩事情定下来了?”
姚安予呵呵傻乐了一会儿,腼腆地点了点头,又飞快摇头,“也不能算完全定下来吧,大概百分之七十五的几率。”
袁冉轻嗤,“我真服了你们这些程序员。”他擦了擦手,在姚安予身边坐下,真诚道:“我一定要给你们准备份大贺礼。”
姚安予赶忙摆手,脸都绿了,“别别别,你上次送的土豆和番茄我到现在都没吃完。”
袁冉啧啧两声,不轻不重给了好友一个脑瓜崩,“纯天然无转基因的好东西,你小子是真不识货啊。”他摇摇头,切入正题,“我啊,打算把公司股份全部转给你和……”
“喂?喂喂喂?”姚安予突然站起身,拿着电话颠三倒四演起来,边讲边往门外走,“来了,在路上!马上!”
袁冉一脸黑线跟在后头,很想提醒对方,手机拿反了。
等SUV开出了一段路,才从车里探出一张抗议的脸,“想把公司全部踢给我,做梦!”
袁冉哭笑不得望着远去的尘土消散在山路尽头,这才回身往自己院落走。
一回头,就见方才被姚安予赶走的三只“小苍蝇”这会儿正一字排开站自己身后呢。
“叔叔,我们能去你家吗?”
为首的小女孩问。
“你们爸妈呢?”
袁冉自顾自往里走,也不介意身后跟上的小尾巴。
“收山货去了。”
年纪大一些的男孩道。
“行吧。”袁冉给三个孩子打开门,“就一会儿。”
仨小孩欢呼一声,鱼贯进了院子。
虽说平日背地里一口一个傻子叔叔地叫,真进了袁冉家里,几个小朋友还是很听话的。
这院子比他们上次来,又丰盛了不少,几乎一半的位置都已经被盛开的鲜花填满,姹紫嫣红,配上原色木艺,真有些童话书上的感觉。
“叔叔,你给我们讲故事嘛。”
小女孩折了朵粉色蔷薇把玩,和袁冉撒着娇求道。
“想听什么?”
袁冉席地而坐,感受着午后的混着花香的阳光。
“想听袁大老板白手起家的故事!”
男孩一马当先举手,“就是那个首富!”
“哦?袁大老板啊。”
袁冉勾起嘴角,“说出口吓死你们,其实袁大老板是我爹。”
仨小孩哄堂大笑,用孩童的善良包容着在他们看来是天方夜谭的吹嘘。
“……后来我就结婚了,结婚对象那长得真的和天仙似的,爱我爱得死去活来。”
“骗人骗人!厚脸皮!”
小孩子听到爱情故事,难免害羞,一股脑儿开始唱反调。
“呵呵,我骗人?”袁冉一脸不服气,拿出手机,一下下往上滑动,“今天不让你们开开眼,我就……”
是的,他确实在骗人。
谎话说了一千遍,说得自己都快信了,但在看到那张唯一的合照时,终于吞了针。
那是一种清楚,昨日自己譬如昨日死的无尽虚无。
而现在的自己,住在举目无亲的山村小院里,唯一的好处是离许芝下葬的地方近了些。然而,除了一个坟冢,他不知道自己和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联系。
他心里有一个巨大的空洞,氤氲着所有无法和解的自欺欺人。
“叔叔。”小女孩蹦跶着跑过来,“你要给我们看什么呀?”
“嗐,找不到了。”袁冉讪笑着将手机收起来,“下次找到了再给你们看。”
“叔叔,那他为什么不来找你呀?”对面的小男孩托着腮,好奇问道。
“离婚了呗。”袁冉撑着地起身,继续配方才没配完的营养土,“离婚了就没关系了,懂不?”
“叔叔,你们为什么要离婚呀?”话最少的大哥突然发问。
“为什么要离啊……”袁冉抬头瞅了瞅天空,突然被紫外线晃得一阵眼晕,他马上扶住装土的桶,静静等待晕眩感过去,好半晌才感觉视野恢复了平静。
长抒一口气,突觉眼角余光打量到个有些陌生的东西。
他走近,从之前姚安予坐的竹椅边拿起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居然是姚安予的背包。
“啧,这马大哈……”
他拿出手机,刚要打给姚安予,却见屏幕上对方已经来了电话。
“小二,我的包是不是落你那儿了!?”
“嘿,走这么急,出纰漏了吧。”
姚安予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量对策,过了一会儿,那头复又响起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