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父在上(94)
不然现在房间里一共四个人,就他辈分最小,总不能指望丁弘毅倒茶给他喝吧?
紧接着,明瑾又老老实实地给晏祁和丁弘毅也递了茶。
丁弘毅本来不想接的,但晏祁一个轻飘飘的眼神递过来,龚万又似是不经意地咳嗽了两声,他只好僵着一张脸接过了茶杯,抿了一口,速度快得跟蜻蜓点水似的。
龚万乐呵呵道:“既喝了学生倒的茶,之前种种,便都一笔勾销了——明瑾,你说呢?”
明瑾点了点头。
他今日来,并没有打算让丁弘毅道歉。
以丁弘毅的臭脾气,就算打死也不可能跟学生开这个口的,明瑾也从来没指望过。
他只是希望能和对方达成一个,至少是表面上的和解,让他安安生生地在书院度过剩下的这些时日,明瑾就心满意足了。
“那,老丁?”
丁弘毅只觉得那口茶像是梗在了喉咙眼,他沉默良久,放下茶杯问道:“你方才说的那句话,‘我没有错’,是什么意思?觉得我打你,是冤枉了你?”
明瑾摇头:“先生罚我,若是因为我上课睡觉,或是课业相关的问题,学生都认为是应当的。但那日丁先生发怒,明显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先生自己可承认?”
丁弘毅没有否认。
他盯着明瑾说道:“你目无尊长,出言不逊,难道这些不都比上课睡觉更该罚?”
“这就是了,”明瑾无奈一笑,“先生觉得我错在这里,我恰恰认为,自己在此处无错。”
他低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若是我与先生不能达成一致,那便算了吧,不如各执一词,两厢安好。学生自知顽劣,不堪造就,先生也不必再花那些心思在将我‘掰回正道’上了。”
“总归不就是两年功夫,先生放心,待我从书院毕业后,旁人问及师承,学生定会守口如瓶,不叫先生蒙羞。”
丁弘毅的脸色黑如滴墨,一副想反驳却不知道从何开口的模样,看得龚万有些啼笑皆非。
他抿了口杯中清香四溢的绿茶,心想这孩子现在表面温文尔雅体贴备至、实则软刀子割肉堵得人说不出来话的模样,倒是和他那父亲有些相似了。
先前在门口,明瑾那一番桀骜不驯的刺头发言,弄得他还以为这位是和宁王一起来上门找茬的呢。
他的视线落在坐在自己对面的明瑾,和从进来后就一言不发兀自淡定喝茶的晏祁身上,忽然颇有兴致地挑了下眉。
因为龚万突然想起来,明瑾方才是先给自己倒了茶,然后才给宁王递了杯子,动作甚至没给丁弘毅递茶时标准。
这两人,看来名堂不小啊。
明瑾被他打量得有些不自在,不由得挺直脊背,紧张起来:“龚院长,怎么了?”
“那片海棠林,”龚万提到了一件和当下风马牛不相及的旧事,“除了老夫与弘毅外,还有一人,也参与了栽种。”
明瑾不明白他为什么提起这个,但出于礼貌,还是很给面子地问道:“哦,不知院长说的是哪一位?”
“你的父亲。”
看着明瑾略显诧异、但并不十分惊讶的模样,龚万了然道:“看来你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明瑾这回是真的坐不住了。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晏祁,见晏祁仍八风不动地喝着他的茶,又震惊地看向龚万,以及龚万边上还黑着一张脸的丁弘毅。
明瑾结巴着问道:“难、难道,院长,你们都知道……?”
“唔,我起初是不知道的,”龚万笑道,“是弘毅告知与我的。他在你进云英书院第一天就发现了,现在看来,他说的没错,你与你父亲长得很像,眼睛却更像母亲呢。”
明瑾不得不把目光再度投向了丁弘毅。
“丁先生……”
丁弘毅冷哼一声,恶声恶气道:“看我作甚?可惜你却没学到你父亲半点,倒是与宁昭公主殿下少时一样顽皮不驯!就连目无尊长这点也一模一样!”
明瑾期待问道:“真的吗?听您这熟悉的口吻,难道是我娘他也对您干了什么好事——呃,我是说她是不是也犯了什么错?”
他小声嘟囔道:“应该不能吧,丁先生您就算看我不顺眼,但没有证据也不能胡说啊。”
在龚万低低的笑声中,丁弘毅黑着脸道:“拉着老夫的得意门生逃学翻墙,把书院周围的无赖都揍了个遍,又跑到城外端了几个土匪窝,在牌匾上堂而皇之地题字‘到此一游’……这一桩桩一件件,还不算证据吗?”
明瑾用力握了一下拳头,从前只听过宁昭公主和昭明军御敌于国门之外的英雄事迹,以及先帝对这个女儿的过分宠爱,却不曾想过,他娘年轻时,居然还干过这么多“丰功伟绩”。
“不愧是我亲娘!”
丁弘毅对他怒目而视,龚万在边上笑得几乎停不下来,就连晏祁,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屋里一下子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当然,丁弘毅除外。
待笑得差不多了,晏祁放下茶杯,轻咳一声:“既然把话说开了,龚院长,不知木先生放在书院的那些书籍,可否归还给明瑾?”
龚万缓缓收敛起脸上的笑意,望向丁弘毅:“这个嘛,东西都在弘毅那儿,不如殿下问问他的意思?”
于是晏祁把目光转向丁弘毅。
丁弘毅沉默许久,叹了一口气。
“罢了,”他说着,仰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你们想要的话,等下就拿去吧,放在老夫这里,也不过是一叠触景生情的故纸堆罢了。”
“还有,”丁弘毅看着明瑾,神情复杂,“不论你先前说的那些究竟只是为了气老夫,还是当真这么想,老夫从未觉得,你会令我蒙羞。”
在明瑾怔忪的视线中,丁弘毅淡淡地和晏祁与龚院长道了一声歉,起身离开了房间,离去时,背影竟有一丝佝偻。
“弘毅他……一直以你父亲为傲,”待他走后,龚万同明瑾说道,“他平生无子,便将你父亲视作子嗣教导照顾,你别看他平时严厉过头,其实养起孩子来,那叫一个无微不至。”
明瑾垂眸看着杯中的倒影:“可我不是父亲。”
“是,所以这也是他的错,”龚万摇头,“那天的经过,我找你那个叫荀婴的友人问过了。别的都还好,唯有一点:你千不该万不该在他面前提黄甲,你可知道黄甲是谁?”
“……内阁大学士,正三品官员,还有丁先生的至交好友?”
“这些都只是虚名头衔,”龚万说道,“黄甲不仅是弘毅的好友,更是他心目中,朝廷的肱股之臣,整个大雍——可以这么说,在弘毅心中,黄甲就是大雍当之无愧的,最后的良心。”
这话说出去,龚万别说乌纱帽了,要是被有心人借题发挥,就连性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明瑾震惊于龚院长的大胆,但也不禁在内心思索,能让龚院长对他这个才见过两面的小辈如此信任,还能叫丁弘毅这么多年都念念不忘,显然,都是靠他爹当年给两位长辈留下的好印象。
他爹居然这么厉害吗?
古往今来,驸马大多都被公主的光环所遮挡,更别提像是宁昭公主这样经历传奇、注定会青史留名的公主了。
所以明瑾在得知自己身世后,更多的关注点也是放在他的亲生母亲,宁昭公主晏阳的身上。
至于他的亲生父亲,纵然他也费心去宁王府的书库找了些相关的资料,却大多只是寥寥几笔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