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父在上(139)
晏祁抬眼,沉沉地看了她一眼。
木云注意到了他眼中密布的血丝,顿时脸色难看地问道:“你多久没好好休息了?既然于心不甘,又为何要这样折磨自己?”
“主要是边境的事情,和那孩子没关系。”
晏祁矢口否认,偏头望着湖中散去的锦鲤,淡淡道:“那谢婉南,明瑾在书院里便和她相识,对她多有照拂。那日她父母带她回家,他还主动出言相助过。”
换做旁人,晏祁肯定会阻止,甚至会认为这是那孩子故意同他赌气。
可明瑾曾当面对他夸过那姑娘,还说她“有宁昭公主遗风”,虽然那时他还并不知晓宁昭公主就是自己的母亲。但无论如何,在晏祁看来,这都是相当高的一句评价了。
若不是后来谢家将谢婉南关了紧闭,还要帮她议亲,晏祁肯定会派人详尽调查一番这姑娘的。
现在他确实派人调查过了,但所有证据都在表明,明瑾同她,是当真感情深厚,做不了假。
是从何时开始的?
晏祁的唇舌间弥漫上一丝苦涩,他曾经所担忧的果真不错,少年郎热情奔放,真心也瞬息万变。
或许他们夜半相拥互诉衷肠之时,那孩子心里还在想着另一个人,是觉得男人硬邦邦的怀抱,到底不如年轻女子的红唇柔软温情,还是当真被他三番五次的推拒伤了心?
罢了,到底也无甚区别。
“我打算在冠礼上收那孩子为义子,同时昭告天下,立他为太子。”
晏祁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他看上去神色如常,只是略显疲惫,嗓音也因此显得格外低哑,“谢家女身份低微,若那孩子当真喜欢,以她家人的做派,也当不得正妻之位。”
“关于他的身份,我也自会向群臣解释,就说这孩子从小体弱多病,五行缺金,从小被我寄养在明家,现今正明皇室正统身份,好好震一震那些有眼不识泰山的家伙。”
他压下内心的阵阵隐痛,语调冰冷道:“从今往后,谁敢再瞧不起他,朕定会给他们一个难忘终生的教训!”
木云将晏祁的打算转告给了明瑾。
明瑾沉默了许久,他看上去下一秒就要碎了,泪水都已经在他的眼眶中打转,但又被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强忍了回去。
“多谢木姐姐告知,”他坐在风亭的石凳上,吸了吸鼻子说道,“我知道了。”
“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明瑾攥紧双拳,终于彻底丢掉了脑海中最后一点侥幸。
亏他还真妄想着晏祁听闻这则消息后,反应会比看到他与张牧亲近时更激烈。
……但他没有。
就像晏祁自己所说的那样,他只是希望他娶妻生子。
明瑾甚至恶意地揣测,若是自己找了个能当晏祁娘的女人,只要能生养,难不成这老家伙也会同意?
那么多年来,这人如此掏心掏肺地待他好,究竟是是为了他明瑾本身,还仅仅只是为了一个“宁昭公主之子”的身份?
是不是假如魏金宝处在自己这个位置,晏祁同样也会关怀他、呵护他、纵容他,乃至于同意那些逾矩的想法,以退为进,暂且答应同他在一起试试!?
愤怒在他的胸腔里不断膨胀,明瑾甚至想不管不顾地冲到宫中,抓住那人的衣襟大声质问,或是痛哭一场。
木云见他神色不对,主动出声道:“关于陛下的过去,明敖他们应该也了解不多。你想知道吗?”
明瑾点了点头。
这是个漫长的故事。
漫长的就像北地冬日,茫茫荒原上,天地间那看不见尽头的风雪。
木云讲述完最后一个字后,静静地看向呆坐在面前的明瑾,说:“如此,你应该便明白了。”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孩,身上却有着皇室最尊贵的血统,和一笔巨额财宝的线索,不用多想,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所以那时候,木驸马便给公主出了个主意,在书信中谎报了你的年龄,叫晏祁顶替你的身份,成功护送你回京之后,再交换回原本的身份;”
“但她和木驸马没想到,晏珀这个小人竟如此薄恩寡义,”木云沉沉道,“大雍战事不利,他与胡人谈判,答应和亲,还主动说要派宁昭公主之子北上护送和亲队伍——在明知道昭明军和胡人有血仇的前提下。”
明瑾的呼吸急促,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是的,他的确有想过,如今晏祁代替了他的身份,登基为帝,夙愿得偿,明瑾觉得这都是他这么多年付出应得的,可有时内心不免也曾想过:
若他们各自回归原本的身份地位,是否身为上位者的自己,同晏祁在一起时,就没有那么多阻碍了?
可现在想来,这个念头却无比卑劣——
世上最难之事,莫过于节制欲望,恪守本心。
就连他都时常会有这样的念头,那晏祁处在那个位置上,自己又时常做些动摇他心志的小动作,那么多年里,他会生起多少次放纵自己、一响贪欢的冲动?
可是他没有。
但在多年前,宁王之位与富贵荣华毫不沾边,相反,只剩下北上苦寒之地深入敌区的风险时,他却毅然决然地代替自己,踏上了那条不知何时才能返乡的道路。
“那时,是不是只要他澄清身份,就可以不必北上?”
木云没有说话。
但沉默本身也是一种回答。
明瑾忽然笑了一下:“木云姐姐,为何选择在今日告诉我这件事?”
木云摘下脸上的面具,拨弄了两下头发,任由那张恶鬼般的面容展露于明瑾眼前。
明瑾的确也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神色,只是平静地与她对视。
“戴了这么久的面具,摘下来,竟还有些不习惯了,”木云轻叹道,“我想,他应该也同我一样。”
“明瑾,你有你自己的人生,如今晏珀已死,复仇大业也已经结束。我也好,他也罢,亦或是你的两对父母——我们最大的希望,就是你能够幸福。”
一滴湿润没入脚下的青石缝隙间,明瑾深吸一口气,朝她扬起一抹笑脸。
“放心吧,木云姐,”他轻快道,“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
“所以她跟你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打算要给陛下下药?”
张牧手里上下抛着那枚小瓶子,听完明瑾的叙述,高高地挑起了眉毛。
明瑾紧盯着他手里捏着的瓷瓶:“祖宗!你可别把这玩意儿给我弄洒了,这里面的香要是洒了,咱俩在这儿都得中招。”
张牧立刻规矩地把瓶子推给他:“那你赶紧收好,我可不想跟你发展出那种关系,太恶心了。”
“……你以为我就想啊!?”
明瑾愤愤然道:“我讲了这么多,你难道还没听明白吗,木云姐这意思就是让我再努把力,叫他别再演给自己看了,现在先帝都死了,仇也被他亲手报了,他还天天隐忍着隐忍着,还演给谁看呢?”
“呃,你爹?”
明瑾的脸瞬间挂了下来。
就在昨天,木云离开后,金柳又派人到明府给他递了一封信,里面客观讲述了那日在北镇抚司大牢里明敖和晏祁的对话全过程,并在信的末尾再次好心地表示,明瑾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来找他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