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皇(76)
封住的穴道下一刻便被解开,秋沂城垂着眼完美地掩住眼中情绪,握住手指的动作只停顿了数息,便极其自然地覆住人整个手掌,仿佛本就只是想将人从椅上拉起来。
段星执顺着拉拽的力道站起身,不明所以转头。
...最后这句话他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是活下来了么。
“没什么。” 秋沂城低着头,见人站稳,这才缓慢松开手向后退开两步,“小霖和小石头毒已散尽,只是有些虚弱,大约明日便能苏醒了。”
“你还想问什么?”
他实际最想知道...当日在闻人府时,为何要求他相救。他总觉得这人对他的态度实在有些不明所以的古怪。
段星执定定看了人一眼,开口道:“你当时...究竟如何逃出闻人府火场的?”
秋沂城已然敛起不由自主泄露的情绪,背过身又恢复成了那副冷淡模样:“同十年前一样,我如何在元津城中活下来,便是如何在闻人府中活下来。”
“你是指...运气?”
“或许是吧,” 对方脚步顿了顿,低声道,“命本如此...偏偏我命不该绝。”
看来这问题是没法从人口中得知答案了。
“进闻人府前,我听到一些传闻,”段星执转了转手腕活动一番筋骨,又重新坐回了摇椅上,“你不是来自相府么?如今既幸运活了下来,为何不回去?”
就算不愿主动回去,符至榆竟也未曾派人来抓,否则秋沂城如此光明正大在城中走动,早被守卫带走无数回。
“相府?只是个名号而已,是哪家的人都无关紧要。终归是要正儿八经进门的人,一个无名之辈配不上高高在上的闻人氏。不过是随手给个身份,没人会愿意因这点小事惹闻人氏不快。”
秋沂城顿了顿,继续缓缓道:“我可以是钟家、梁家、亦或者任何一个朝中重臣的远亲,只是那日刚好遇上相府罢了。公子其实真正想问的,恐怕是为何大理寺未曾将我带走吧。”
被人直截了当地点明,他索性也不再委婉,大大方方笑了声:“看来瞒不过秋大夫,是。”
“因为现场出现了腾蛇纹,那是恕雪台的标志。他们素来与朝廷作对,大理寺早已定论凶手是恕雪台的人。”
“你怎么知道?”
“坊间早已传开了,不是什么稀奇事。” 秋沂城语气平淡道,“何况如今朝中出的事,十有九桩矛头第一个指向的便是恕雪台。”
又是这听起来虚无缥缈的救世主,如今看上去像是无孔不入。段星执无意识坐直身体以手撑着下巴陷入思索。
大理寺似乎也在追踪他,不知是不是将他一并归为了恕雪台的疑犯。还有在陈府时探听到的消息,恕雪台成员未做遮掩,不少画像都已经流传开来。
这样一来,说明至今光明正大行走在外的秋沂城背景足够清白,否则也不会被大理寺放过。或许他先前对人的种种猜测当真是无稽之谈,对方只是个因面貌出众而不幸被抓入府中的乱世可怜人。
但仍是有些不对劲...一个被朝廷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组织,当真会肆无忌惮到这种地步,蠢到连最起码的伪装功夫都不做好么...
秋沂城并未理会身后带着审视的目光,始终背对着人,自顾低声道:“他们没有我是恕雪台之人的证据,归根结底我入闻人府前便被查过,家世清白。入门的名号又借的是相府的势,没什么特别理由,大理寺不会追查到我头上。”
“那你原本是什么地方...”
“你是说表面还是真正的?” 秋沂城淡淡打断:“入闻人府前的身份,是曾在元津城开了间药材铺的商户之子。至于实际...你可知涂临江家?”
段星执迅速回想起替萧玄霁诊治的那名老大夫的闲聊:“你是指那个世代为医的江家?”
传闻中研制出起死回生玄冰散的神药,后被寻仇满门被屠,只余一位远嫁三小姐生还的医者世家。承袭这般世族底蕴,难怪年纪轻轻医术非比寻常。
“那想必也听说过江家的传闻吧。”
“有所耳闻。”
“那位侥幸生还的三小姐,是我母亲。”
段星执被这猝不及防的消息冲击得微微一愣:“那她...”
“早已不在人世。”
他静了静,这样一来,眼前人便是仅剩的江家遗孤。大照如今仍有不少人为了玄冰散的线索在寻那找那位幸存的三小姐,竟如此轻易便将这身份坦白...也真不怕他生出歹心。
亦或者是自恃武功根本不惧他这个“废人”。
不过眼下对方坦然相告,他一时间反倒不知该如何接话。何况这个话题,在人刚说完身世的这当口,于情于理,都实在不适合继续下去。
他的确对那玄冰散很好奇,但这会儿再问些有的没的,保不齐被当成觊觎宝物的匪徒。
段星执摩挲着下巴,转头看着始终波澜不惊的人,迟疑片刻说了句:“节哀。”
随后站起身道:“我出去走走。”
屋中略显沉闷的气氛呆着实在令人有些不自在,反正两小孩的散毒已结束,段星执拉开门正想去外头透透气,冷不丁听身后人又道:“你不好奇玄冰散的下落么?”
段星执:“......”
对他还真是放心得可以。
不过对方都已经先提,他也懒得再顾虑,回眸与人对视:“我只想知道,玄冰散的药效是真的么?”
秋沂城轻轻一点头:“的确有此功效,且当世只此一剂。”
否则江家惨案,也不会在江湖中掀起滔天波澜。
“为何告诉我这些?若我心怀不轨,你的处境恐怕不会太好。”
“你不是...一直在猜测我的来历么。”
段星执笑了笑:“我想知道你就说?”
好奇归好奇,但他自己的来历在对方眼中也称得上扑朔迷离,他不会轻易将来龙去脉告知,自然也不求对方坦诚相待。
秋沂城站得笔直,垂眸看着地面并不正面回答,只是嗓音轻柔道:“凭这些,够让你日后不再处心积虑防备我了吗。”
段星执扶着门的动作一顿,略带诧异回望一眼:“够了,其余的不必再提。”
对方看起来固然已经足够坦诚,但很可惜。无关任何因素,他在这个世界,恐怕永远做不到彻底相信一个人。
第65章
屋中很快重回寂静,秋沂城站在原地良久,忽地看向桌上被饮尽的瓷壶。片刻后,慢吞吞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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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四周新芽抽枝,春意乍显。段星执站在庭下,闭着眼嗅着泥土清气,轻轻呼了口气。
于此界中人,元津屠城的惨烈记忆远在十年前,于他而言,才过去了一年而已。
不知当年被他带进深山的衣凡箐如今过得如何了,还有那名被留下的灰瞳少年,是否得了个痛快死法。
不过今日这一提倒是让他想起了如今尚在北边肆虐的蛮族,十年前,蛮族同北边的安溪城叛军勾结分明都已经攻下了元津城深入南方腹地。但十年过去,非但不曾更进一步,反倒是又退回了赤淮以北。
他细细回忆了一番初来时找到的记载,十二年前,遂河地区以寒州为首的中部四州不堪赋税重压,爆发起义。数年来政苛刑峻,百姓怨声载道早已不满朝廷许久,是以沿途数城几无抵抗,起义军一路长驱直抵彼宁城。
但待到朝廷反应过来匆忙集结军队,临时组织的起义队伍终究不成气候,难与训练有素的正规军相抗衡。随着为首组织的数人接连被俘,起义行动也就此溃散。
原以为动乱暂歇,朝廷得以喘口气,不想北边虎视眈眈已久的蛮族趁机一举南下。蛮族骁勇善战,个个身壮如牛力大无穷,精于骑射,以鹰隼传讯猛兽为骑。大照派出五千重骑集结八万兵力同蛮族精锐在赤淮水岸对战,可惜战力悬殊,朝廷军全军覆没元气大伤。蛮族就此连破十六城,兵临元津城下,矛戈直指都城彼宁。
当年的天鹰骑尚未成型,远不足以与那时的蛮族大军抗衡,听闻蛮族攻城的消息,以至于满朝文武被吓到匆忙弃城逃往临时都城祁邯。至于目前占据旧都彼宁城的谢沐风所率领的竹阳叛军,更是在五年前才聚成一定规模起兵叛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