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皇(234)
只是过于凝滞的沉默氛围让人浑身都透着不自在,他终是忍不住打破僵局:“实在想不到我们还能有今日这般心平气和同游的时刻。”
谢沐风淡淡开口:“很意外吗。”
段星执:“是有一点。”
他还以为他在人心中的地位应该已经和萧玄霁差不多——不管不顾杀之而后快。
谢沐风勾了勾唇,眼中却没什么笑意,目光依旧盯着烟波缥缈湖面:“想问什么尽管问,没什么可顾虑的。毕竟...我在你面前哪来的生气资本。”
段星执脚步一顿,偏头看人一眼,蓦然道:“即便是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拂雪只告知当年萧玄霁恶意调换家徽信物,致使人将害得全家丧命的罪魁祸首认作恩人,顺着那条错误的引线追查数次无疾而终。
但对谢家...亦或者说季家究竟遭遇了什么不得而知。
谢沐风凝视湖面良久。
“你可知道,乾武二十九年。元津屠城,七日不封刀?”
第196章
段星执心间一窒,停下脚步:“恰巧亲历。”
谢沐风仍旧望着湖面,嗓音微哑,语速极缓:“生父季随是元津城的守将,可惜守到最后弹尽粮绝,也不曾等到本该在三个月前就赶来的朝廷援军。”
他蓦然想起当年看到的被悬于城墙曝晒的那十余具尸身。
“城墙上的那些人...原是...”
“你也见到了啊,” 谢沐风目露怆然,“我娘在城破之际拼死将我护在身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改护另一具战死的少年尸身以便掩人耳目,这才得以送我逃出生天。”
“我本名,原是季沧。如今名姓,是冠以我娘姓氏,再借我娘氏族中一对同样殉国良臣之遗孤生平而编造。真中掺假,假中有真,让人辨不清真伪。”
“逃出那些人的围剿后,我虽侥幸在城中苟活了下来。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如何用拇指粗的钩索穿过所有人的尸身,悬于城墙上示众。”
摧心裂胆,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自此之后...浑浑噩噩,便将一切都忘了。”
“我不知爹娘到底从何处发觉出京师的异样。只是可怜他们到死...都想着忠君卫国,想着让我逃出去后寻找机会召回季家残部回京救援新帝。”
“你说,他当年既然已为阶下囚...为何不干脆死在塔中呢。”
段星执一言不发听着身旁人神情恍然轻缓陈述。
按照拂雪曾同他说过的一些七零八落故事,时间倒是基本对上了。
彼时竹公子扮做的内侍总管殷不负联合符至榆弑杀先帝,扶萧玄霁上位,控制朝中大半人马。
导致后来处于危急存亡关头的元津城数封增援调兵之请传回俱石沉大海,也正式开启了那个长达十余年的长生布局。
朝中局势生变时,北蛮才初越国境线。若是元津城再早些发觉皇城变故及时派兵回援,兴许后来北蛮兵临城下之际,也不会孤立无援。
他记得拂雪说听萧玄霁发病时无意间提及过一次,只差一点点便成功将绕过祁邯改从邻城调兵增援的手谕传出去了。
想来曾经有那么一刻,被囚的幼帝的确想过抗争,救回这座被刻意遗弃的城池。
偏偏谢沐风找回去时遇见的,正巧是那个经历酷烈折磨变得极尽扭曲厌世的少年。
时不待人,命不由己。-
两人并立无言,各怀心事在湖堤旁观景,直到一枚红玉出现在眼前。
段星执一愣:“给我?”
随即伸手接过,放在掌心打量了一会儿。先前没来得及看清,眼下放在日光下,才发觉这红玉上手清润色泽明透,右侧刻有青松叶纹样。
“这是何物?倒真是漂亮。”
谢沐风目视湖心冷淡道:“本是我娘特意去庙中为我求来的护身之物,后来她觉得这东西过于漂亮,索性一拍脑袋将季家印信全换成了这个。”
“她向来喜欢好看的东西,不管人还是物。”
段星执:“那你当好好收着才是。”
他刚想还回,就见人转过身去:“竹公子当夜交给我的就是这枚东西。斯人已逝,我没有睹物思人的习惯,送你了,不想要便替我扔了。”
段星执琢磨片刻,还是选择收于掌心,只是看着像是准备沿原路返回的人又道:“眼下时日尚早,不如随我去军中看看?”
谢沐风脚步未停,语气仍旧淡淡:“竹阳身为叛军,能和浦阳城驻军谐相处本就不易。就像你说的,我若是此时回去,只会顷刻激发两方矛盾。”
“所以,没有必要。”
段星执顿住片刻,很快跟了上去。-
两人重新回到那座无名院落,即将踏过院门时,谢沐风蓦然站定。
“若无他事,便回吧。”
段星执当即不再上前:“好,我若得空,便再来看看你。”
今日这一遭,他发现他和谢沐风之间的关系似乎还没崩裂到完全无法共处的地步。
无论作为盟军还是朋友,谢沐风都是个不错的对象。若非不得已,他自是不想与其反目成仇走向彻底对立。
前方的人只是一言不发径直踏入院中。
段星执若有所思看了眼掌心那枚红玉,忽而出声:“日后我当如何唤你?”
“谢沐风。”-
不大的院落依旧是那副寂静冷清的模样,谢沐风重新回到枫树下,木书案同他离开时几乎没什么变化。
砚台压在正中,最上层的宣纸不知何时被风掀开,露出下层墨渍早已干透的画像。
他面无表情垂眸看着纸上熟悉的轮廓,陷入长久的静默,眸光不由自主浮上几分恍然。
直到乍起的风将纸页吹得簌簌作响,原地发呆的人才终于回神,缓缓闭上眼,攥入掌心的落叶细柄不知何时化为齑粉。
“...我也想恨你。”-
又至年关,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覆盖浦阳城。
沉寂许久的皇城久违的悬上了喜庆热闹的灯笼。段星执穿过来来往往的宫侍,朝着愈发冷清的宫殿那端走去。
殿中的人似是初醒,发丝有些凌乱,但仍是乖巧坐在椅上。
见人进来,这才露出一丝笑意缓缓起身相迎:“我三日前就已经醒了,星执哥哥应当早就知道,为什么到现在才来。”
他抬手制止习以为常想靠过来的人。
拜玄冰散所赐,折磨人十余年的摄魂药效散去,深深浅浅的内外伤得以被治愈,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对方这般康健完好的模样。
只是那股像是从骨子里透出的沉郁之气挥之不散。
“年关多事,既然醒了,日后自己去管。”
萧玄霁:“可他们害怕我,没人愿意听我的话。”
段星执神色微顿,无端想起眼下仍被囚在西殿一隅的人,淡淡抬眸:“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既然明知旁人俱暴戾本色,为何还要那么做?”
萧玄霁偏头目露一丝疑惑,但很快反应过来,乖巧低着头轻声道:“是他们先惹我的。”
段星执抬手将揪着他衣袖的手拨了下去,只是很快又被缠上。
“纵然旁人是...那,谢沐风呢?”
萧玄霁缓缓抬眸,随即眨了眨眼露出个清浅微笑:“那样的话,城破之际,他就会将我碎尸万段。那不是皆大欢喜的事吗?”
段星执一言不发收回视线,懒得再说什么干脆转身准备离开,冷不丁被人从身后抱住。
“他是不是找你告状了?”
“为什么要在意他?不许在意他。”
段星执闭了闭眼。
他怎么会觉得萧玄霁能对此生出一丝一毫的歉疚。
离开的动作再次被拦下,耳畔又传来对方低落意味十足的嗓音:“你不喜欢...我日后就再也不做了。”
段星执不带任何情绪暼去一眼,他虽不指望在这般环境长大的人多至纯至善。但如今既然赠其一命,总归还是希望已经扭曲得彻底的秉性有所回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