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皇(222)
但他明明清楚,仍是选择用一个虚假的希望在人心中筑起继续活下去的高墙。
可这高墙太过脆弱,似泡影般一触即碎,一如人摇摇欲坠的求生信念。
偏偏他更做不到狠下心干脆利落看着人去死。
身为局中人,他到底不能彻底摒弃自身所有的喜恶高高在上漠然审视一切。
“已经很久没有人能让我升出这样进退两难的心绪了。”
近乎呢喃的嗓音在亭中响起。
然而这个世界,不止一个人不止一次让他变得迟疑不决,摇摆不定。
实在是个不妙的征兆。
段星执重新睁开眼,抬眸凝视眼前始终望着他却毫无焦距的眼眸。
良久,仰头在人冰凉的唇上落下极浅的一吻。
“如若这里是大乾,朕倒是不介意顺路陪你走上一生。”
“可世上没有如果。”-
几日后,天气愈发清寒。
斐城东面某间古朴幽静的宅邸后方,一名身着墨绿锦缎的中年男人正在大发雷霆。
“还未问出个所以然来?侯府为何突然不再购粮?这救灾的口子一旦开了,便容不得再退,他此时突兀收手看着那些灾民去死,难不成想顶着天下骂名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一旁的奴仆战战兢兢:“这,小的也不知,但我们去那边的人打探了好几次,得到的回复都是已经不再缺粮。”
“不缺粮?别以为我不知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无非是想同我们耗下去好让粮价一降再降罢了。” 绿衣男子冷哼一声,“苣州的情形谁人不知,那地方不缺粮?笑话。”
奴仆:“可老爷,我们派去的人的的确确看到了大量的米粟运出来。”
“你们看到的能有多少,三车?五车?这点用于混淆视听的东西都拿出来,这侯府早该被人取而代之了。”
奴仆:“而且我还听说,好久之前朝廷运过去的一批赈灾用的粮车也在他们手上,他们光天化日之下运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
粮商冷笑一声:“生怕骗不着蠢货所以拉两车出来给人看看?我就知道他们打算拿这东西当幌子诈上一诈,真以为我们是什么好糊弄的无知小儿?想借这批粮食同我们耗,那也要这里头的东西当真能用...”
奴仆畏畏缩缩补完最后两个字:“...烧了...”
粮商一愣,骤然揪起人衣襟:“你说什么?”
“就是烧了......好几十万石呢,我没亲眼见,光听着都心疼,全是粮啊...”
“不单单我们派去的探子,张家、牧家的人,还有同心行的人,抚镇那边聚着的灾民,成千上万双眼睛都眼睁睁看着所有粮车被烧了。才两天功夫,连斐城这边都传疯了,您出去看看,全是议论这个的,此事断不会有假。”
“听说侯府原本是准备拿里头的粮出来继续救灾,但那个天杀的恕雪台干的好事,往里头放了毒虫卵!一开盖布全是密密麻麻乱爬的虫,嘶,有人跑得慢,还不慎毒死了几个。唉,粮啊,全毁了!这些人这么糟蹋粮食,得遭多少天谴!”
“给我闭嘴。”
奴仆顿时缩了缩脖子噤声。
“那他们的粮从何而来?”
“这...这个,容小的再去探探...”
“还不快滚。”
“是,是是。”
奴仆连滚带爬冲出了宅邸。
没人注意到雕栏画栋间,有个懒懒散散倚着的浅蓝色身影不紧不慢收起折扇,垂眸看着下方重归于安静,无声无息消失在屋顶。
第189章
斐城。
城中某间人流如织的茶馆,众人三三两两聚在角落议论纷纷。
“听说了没?苣州那边,好几十万石的粮食被一把火全烧了。”
“此话当真??苣州那荒了三年的地方??烧粮???”
“千真万确。”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
“这就说来话长了,还记得年中朝廷送来苣州的那批半道被劫的粮车么?据我所知就是如今在苣州赈灾的那位大人所为。”
“我就说呢,寻常人哪有胆子劫朝廷的车。”
“可那位大人不是也一心救灾?那粮车也是送来赈灾的...何必多此一举?”
“这跟烧粮有什么关系?天杀的,再怎么也不能这么糟蹋粮食!”
“急什么,听我慢慢说。你们都还没听见消息?那被烧的粮车是被恕雪台的人埋了毒虫,全污染了,这才不得已而为之。”
“难怪,我早前就听说过那位大人就是怕恕雪台横生事端,这才中道劫车拖去自己眼皮底下看守,没想到还是没能躲过去。”
“又是这腌臜玩意!亏老子以前还觉得他们是好人。”
“恕雪台害人不浅!就是可惜了那批粮!唉,上好的米。”
“我还听粮铺的伙计说,苣州那边似乎因为手头上有存粮,已经不准备买粮了?这存粮...指的就是这批粮车吧。”
“是啊,人家不想买也说得过去,如今这粮价我看着都吓人。原本一斗三十文的米,往苣州那边卖,得要三百余文。给畜生吃的那些糠,价格也都快超过我们平日吃的米了,眼瞅着还在涨。”
一旁人心有余悸:“啧啧,没良心的玩意还是多,还好我自个儿地里长的够吃。”
“可惜我家今年秋收还是那样,要是收成再高点,我也能拉点余粮出来卖卖。”
“发这种财,你也不怕亏心。”
“哼,那么多人都不怕,我怕什么?我就怕穷!不想办法多攒点钱,日后病了连大夫都看不起。反正,就算天打雷劈也是先劈挣得多的。”
“话说回来,粮车被毁,苣州那边不是还得继续往我们这儿买粮?这粮价怕不是还得涨!”
“可不是呢。”
“灾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这样下去谁吃得消。唉,那地方好不容易来个愿意管的...什么叫好人没好报,见识到了。”
“操心那么多做什么,你就说,这粮价是不是真还会涨??”
“这谁说得准,牧家粮铺的伙计还说苣州的存粮其实多得很,抱怨千辛万苦拉来的粮要卖不出去了。这几天一天一个风声,真真假假各说各的个个都言辞凿凿,跟亲自见过那位大人一般,我哪儿分得清。”
“行了,你家压根没余粮可卖,看看热闹得了。”
“我问问不行吗?”
“......”
“......”-
始终坐在角落一言不发带着灰白斗笠的青年静静收回视线,带着同桌两人不紧不慢出了客栈,将议论声逐渐甩在脑后。
行至小巷,确认身边无人,凤昕这才目露不解开口:“公子,现在就将粮车被烧毁的消息散布出去...会不会太早了点?那些粮商个个谨慎至极,就算粮车当着所有人的面被毁了,我们再拿出新的可用之粮,他们也不会轻易相信我们当真存粮丰裕。”
“不早,如今众说纷纭整个粮市一团乱,正是人心浮动做什么都不容易引人注目的好时候。”
“你的顾虑我明白,” 段星执扬唇轻轻一笑,“粮食毕竟极耐储藏,这些粮商在情势不够明朗时,绝不会轻易降价。”
“我们依靠那批赈灾粮顶天能耗上半年,但区区停销半年的损耗,对那些大粮商而言连皮毛都伤不了,他们等得起。”
“不过,要的就是他们有恃无恐,笃定苣州定然还会缺粮。所以近日这粮价不单不会降,甚至还会涨上一些。”
“可这样的话...粮价不下来,拖到半年之后,苣州必死无疑,岂不是与我们的初衷背道而驰?”
段星执摇摇头:“话不能这么说,同他们拉扯粮价,绝不能操之过急。粮车被毁,苣州却依旧稳如泰山。钱张牧那几家大粮商坐得住,但总不能勒令所有人都如他们一般八风不动。尤其是那些试图分一杯羹的小粮商,这些人将不缺粮的流言当真,害怕亏损而急于脱手,这种事在眼下这个时候出现再正常不过了,不会引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