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皇(105)
他只有一人,等挖到线索不知要何年何月去了。
“走吧,先回城中。”
钟家龙骨图线索尚未断,他顺着这方向查也是一样。人在世所图无非一个利字,利益这张网向来织造细密环环相扣,轻易便能将所有人网罗其中,更何况是朝中那些人。纵然今日不明这些古怪巨象存在的理由,但他只要顺着这些当权者的利益追踪下去,总有一天能发觉端倪。
多留无益,他干脆转身,余光扫过沾染着少许草屑的泥渍的靴底,蓦然顿住。
这画面,似曾相识。
-
晚冬时节天黑得很早,待他再次回到城中时,天幕已然彻底黯淡下来。
段星执站在几棵光秃秃的枯树间,远远望着溪涧旁立着的朴素民宅,轻轻皱起眉。
即便隔了这样远的距离,他仍能察觉风中隐隐飘来的血腥味。
本以为未曾燃灯应当是人不在,还准备改日再过来问问当日给的那枚药丸,没成想倒像是出了事...?
总不会是钟家干的吧...
越靠近宅子,那股血腥气也愈发浓重,他站在木门前,抬眸看了眼黑沉沉的宅子,很快叩响门环。
宅子并不大,门口轻缓笃定的叩门声轻易传入捂着头蜷缩在屋子角落的人耳中。只是像是充耳不闻,自顾双目无神望着足尖。
双手早已被啃噬得血肉模糊,虫蛊吃饱喝足乖巧缩回了金瓶。
段星执动作微顿,他明明察觉得到屋中有人。
正准备再敲一会儿他就不请自入看看情况,冷不丁听呆呆惊呼:“星星快来,秋沂城好像快死了!”
段星执:“......?”
屋内很暗,他只能勉强辨认出角落缩着的轮廓,亦是房间血气最为浓重的地方,遂走了过去微微皱眉蹲下身:“秋沂城?你...”
声线清泠似是世外聆音,穿透深不见底的死寂,
残肢断臂铺就的炼狱之景一点点化作虚影,耳边凄厉惨叫渐渐消弭。满眼血丝的人抬眸怔怔望了许久,缓慢伸出手抓住眼前干净衣摆。
“能不能...救救我。”
第88章
似是久未等到回应,原本拽着他衣摆的人缓缓松开手,蓦地跪了下去膝行半步,低着头深伏倒在地,语气似哭似笑,再次轻声重复了一遍:“能不能...救救我。”
一如十年前被钝重的刀背死死压在地面。
如果他当初能再快跑快一点,是不是被留下的人就不是他了。
脚边祈求的语气过于悲切,段星执怔住一瞬,很快俯身将人拉了起来。
对方像是瞬间抓住了救命藤蔓一般攀附着起身迅速环抱了过来,仿佛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只是即便如此,因着伤势过重的缘故,抱着他的力道依旧虚浮,轻易便能挣开。
才换上不久的干净白衣瞬间被斑斑血迹污了个彻底。
他下意识想将人推开,只是指尖在触及背后那些绽开的碎肉时,动作蓦然停住。
...距离分开那天才过了几日,怎么会突然变成这幅神智恍惚的凄惨模样。
“你...罢了。”
偏头瞥了眼像是完全陷入梦魇中的人,静默片刻,终究还是轻轻抬手将人回抱住。
这动作传递的安抚意味几乎瞬间让人平静下来。
已经不是第一次在人身上见到这种浓烈的哀意了,两次如此相似的情景,让他想看不出点什么也难。
“但我救不了你。”
嗓音如清泉击玉缓缓敲在人心间,令人惊恐瞪大双眼。大抵是被将要抛下的恐惧所摄,环在腰间的力气顷刻重了几分。
段星执无声一叹。
他至今仍不清楚在人身上到底遭遇了多少,也许是当年那场屠城阴影存留至今?亦或者今日身上的这些不知名伤势导致。但两次求救,实际都算不上到了绝境。分明更像是画地为牢自己将自己困于囹圄不愿走出泥沼,还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执念,且莫名执拗地只对着他。
心病还须心药医,秋沂城最重的伤势显然并非这些肉眼可见的外伤。他替人伤口上些药不过举手之劳,自然不吝顺手施救。但心伤唯有自救,依赖旁人援手无异于自寻死路。
将如今状态浑浑噩噩的人带去床边坐好,他环顾四周,边找出烛台的位置边随口道:“虽不明白那些对我的执念究竟从何而起,不过,你若愿意自己走出来,我陪你走上一程也无妨。”
或许十天半月,长则半年一季,取决于他在这浦阳城还会呆多久。
权当做偿还替他解一次摄魂之恩。
再加之秋沂城的来历和身上的种种不寻常,他直觉与朝廷关系匪浅。放在身边一段时间或许还能及时发现些蛛丝马迹。
至于最后的结果如何,都不是他这个注定要离开的人需操心的事了。
段星执侧目看着黑暗中静坐一言不发的轮廓,很快松开手淡淡提醒了一句:“但希望你明白,寄希望于旁人不是长久之计,当心万劫不复。”
尤其是他。
秋沂城抬手本能地再次抓紧眼前拂过的衣袖。
-
橘黄的烛火很快在屋中燃起又迅速被风吹灭。
“先松手,否则我看不清,没法替你上药。”
床离方桌上的烛台很近,是以燃灯时并未离得太远。段星执回身搭握住仍死死拽着他衣袖的手腕,不由分说拉了下去,自顾走去窗边关紧门窗。
微弱烛火重新点亮,可见度虽不高,但已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你这伤...”
绕是他见多识广,乍然看到一言不发呆坐在床边的人满身的狰狞伤口时,仍是不免倒吸一口冷气,素净的米白布料几乎被完全染成了红衣。
他愣住的片刻功夫,床边的人蓦地垂下眼,扶着床沿摇摇晃晃站起身,走向一旁散落一地的药柜。跪在地上翻找片刻,捡起个青色小瓶递了过来。
“这是什么?” 段星执伸手正欲接过,忽而抬眸撞进眼前异常平静的黑色眼瞳,“你清醒了?”
秋沂城低下头,并不答他,只是缓慢将药瓶再次伸过来了一点,仿佛适才的哀恸气息仿佛只是他昙花一现的错觉。
“可以,请你帮我上药吗?”
收敛好情绪的人再次恢复成了他们初见时的温文尔雅,若非这满身触目惊心的伤口,这会儿看起来几乎与正常人无异。
“当然可以,不过我要你先告诉我。你身上这伤究竟从何而来,又为何如此执着于求我相救?”
秋沂城安静许久,蓦地身形微晃。
他下意识伸手扶住人。
“多谢。”
正思索着要不还是先替人上过药后再询问,否则这样重的伤,怕不是转眼便能命丧黄泉,就见对方从腰间缓缓取下一枚环佩仔细拨弄几下递了过来。
“这是...”
巴掌大小的环佩上金色的腾蛇纹栩栩如生。他迅速想起那些坊间传闻,诧异道:“恕雪台的标识,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秋沂城低着头,昏暗的光线下让人看不清眼底情绪:“我身上的伤就是恕雪台所为。”
“他们为何要杀你?”
“因为...” 秋沂城抬眸,望着人涩然一笑,“我是叛徒。”
-
整块后背血肉模糊应是经历了某种鞭挞,几乎找不出一块完好的皮肉。
照对方的说法,他不欲再跟随那十位修罗使行伤天害理之事,这才叛出恕雪台遭至一路追杀。
但因伤势过重陷入了一段短暂的假死状态,得以侥幸生还。
恕雪台这个行踪诡谲的组织,他本就觉得那些“救世主”之行径蹊跷颇多。没想到当真不出所料,利用在民间的声势引导大量平民进行自发追随,而后困住众人开启那些可怖的祭祀。
更准确的说,不是祭祀,是炼药。那些被坑蒙拐骗带走的数以万计的流民,皆成为了试药人。
...难怪他一直没想明白的一点,就是一个看似无根无萍的悬空组织,究竟如何解决那样庞大的流民群体生计问题。
原是因为这问题于恕雪台而言根本不存在。
可根据他暗中查到的信息,那四象阵分明还和闻人府息息相关。偏偏闻人府的人又似乎尽数死于恕雪台之手,两方若是合作关系...这点未免有些说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