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99)
杨广仁一顿,跪着的手指缩了一下,磕头高声道:“微臣不敢!然边境三州已破,叛军入了中原,途径所有大城小村,皆非常年精兵镇守,唯有长陵……”
“征兵呢。”世帝咳嗽几声,一筹莫展:“一户一男丁,战乱之时,当行此令。”
“陛下,这……”
太仆寺卿项伦稍加犹豫,上柬道:“征兵虽未尝不可,但民怨一说都为小,更是因年前赋役折银的马政新规,平安时不需供战马,良马大多折了银子,马场只留种马,其余租做良田,太仆寺当下……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马。”
“太仆寺这是告诉朕束手无策的意思吗!”世帝勃然大怒,拍桌声响了满堂,满朝文武惊慌跪地,高呼罪该万死。
“朕是应该把你们一群吃里扒外的全都拉出去斩了!若是要我查出来是谁通敌!”
底下立刻传来阵阵“臣等不敢啊!”
宰辅道:“陛下,依杨大人意见,长陵死守一线生机,然长陵一朝破城,叛军便是要长驱直入,届时皇城将是生灵涂炭呐,无论如何——
国脉要保。
“陛下!”杨广仁抢了一步,硬是噎了宰辅话回去,惹那白鬓老人眉头一紧,跻身请柬道:“臣还有一法,若长陵兵败,不妨一试!”
“什么法子。”老皇帝愤然发问。
“如宰辅大人所言,皇城若破,城内十万百姓便是要流离失所。然龙脉要保,屈居待护国军归来一雪前耻,可这样一来,只有陛下退了,民心不保。”
“杨广仁!”宰辅遽然回身,当头大骂:“你这是要陛下弃下百姓,成千古骂名吗!竟还厚颜无耻,说出民心不保四个大字!”
“国脉为重,难不成还要大昭在这儿与一城百姓同归于尽了!”
世帝蓦地睁眼,泄了满腔的怒,重拍龙椅:“好啊,弃城而去,散失民心,这就是你说的法子,是朕的兵部侍郎,出得来的注意!”
众官一阵,嗅出不详。
“来人呐,将这个欲意折杀百姓,挑拨君心,大逆不道的罪人,拖出去杖毙!”
底下人一窒,皇上正式极怒之时,气总该发泄到哪里去,这杨广仁非但不躲,怎还偏要像活腻了似的往上撞呢。
靳仪图将手一抬,殿外三四御前卫立刻动作,进殿要将人架出去。
杨广仁当即爬跪在地,面色不改,高声道:“陛下且慢!臣的法子,是既可以保全龙脉,又能守这皇城民心!”
世帝一觑,靳仪图在边上看了,纳回手指,底下御前卫便停了动作。
“杨大人三思,你若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朕连德慧一并动了。”
杨广仁临危不惧,三两下甩开被禁卫捆住的臂,沉声叩道:
“陛下,是当策立国本,扶东宫。”
——
“侯着吧,我自己进去。”
下了朝,靳仪图领了道密旨,带人往内侍省行。
到了门外,只挥手便把门口那些见了他就瑟瑟发抖的楞头小宦官打发了,沉目时隐了光,下三白里唯剩狠戾。
再径直登上阶,身后留下几十名御前卫鲜服如刀刻板立,佩刀以候,把路边的小内侍们震慑得窃语都不敢。
“公公……御前卫靳大人请见。”
下阶的内侍偎在山水屏风外,低声轻唤,过了阵子,才传出来个哑噪的音道:“请人进来就是,外边儿风寒,岂能让贵客侯着。”
靳仪图推门进去,望眼这间昏暗屋子,烛火燃旺,地龙烧得闷热,混着熏香黏黏腻腻,阉人住的地方拢得他从头到脚都不舒服。
“靳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宽恕。请问何事呀,亲临来我这糟烂地儿了。”
靳仪图扫了眼这屋内玉石为饰,血珊瑚的隔断,随便一个摆件都是价值连城。
心里冷嘲说何糟烂,怕是全国的宝物钱财,全被他私拢到这儿了。
思绪一断,面前转出来锦衣华服,腰挂貂尾,满脸难测浅笑的老太监。
他头皮微地发麻,随一阵簌簌后,移了目光,到烛影曲曲投映的屏风处。
隐约瞧得见有人往身上披着褂袍。
“陛下听闻曹大人身体不适,叫下官来看望。”
靳仪图说着话,目光不加掩饰着往后去:“如今亲眼见了,似乎无碍,反是康健,那下官便依事实,回去复命罢。”
曹亭廊嘶地一笑,伸一指刮下二人身边佛龛上的灰:“靳大人话中有话。”
靳仪图眉尾抬了一下,察觉不善,道:“下官对陛下一片丹心,事实报上,何来他话。”
“那老身岂不成了欺君之身。”曹亭廊不徐不疾,抿掉指上灰,随靳仪图的目光,向屏风处撩了眼皮,隐隐笑了:“我现在该是病重,起不得身。”
“起不得身。”靳仪图一嗤:“怕是榻上有黏身的花泥,迷魂乱魄,困进蛛网里去了。”
“靳大人当不该只是为了探我这把老骨头来的。”曹亭廊从佛龛上拔出支香,燃了二人身侧红烛。
忽起的火光跃跃,映得那冷目人眼中起了火,也映得背后屏风中影,更是个绰约标志。
靳仪图喉结一滚,不语,默默把扶着长剑的手向下移到短剑上。
“客气什么,”曹亭廊拍拍肩,对那人眉眼中不遮掩的嫌恶熟视无睹:“大人来查什么,明说就是,但内屋还是罢了,内侍省都是些中人,谁不藏点趣儿。”
“……不为那个。”
靳仪图胃中不适,不再向后看了,把腰间御赐金牌拽下来,金光明晃晃道:
“圣上怀疑亲侧有人通敌,命下官彻查宫中内人,还请公公配合。”
“内侍的人,老身自己会查。”曹亭廊淡定从容:“老身侍三代圣上,忠心不二,日月可鉴,若是自己家门口出了叛徒,不劳靳大人操心,老身自会剖心献上。”
“曹公公,这是要包庇到底。”靳仪图不动。
曹亭廊勾唇一笑,两人一言一语,全是御前水火不容的两大势力,电光火石的碰撞:
“不抵靳大人莫须有的疑心卑鄙。”
“既然曹公公觉着不公平。”靳仪图答:“御前卫给您内侍省查,如何。”
“靳大人当老身糊涂。”曹亭廊讪笑,蓦地从怀中掏出个银晃晃的物儿,靳仪图精神紧绷,见状豁地拔出短剑纣绝阴,“当”一声碰撞脆响,火光迸射。
屏风后绾着发的人手下一滞,但也很快重新动作起来。
老宦官略是一讶,嘴边老练笑带玩味,用手中小银器推开短剑,拿到衣袖上仔细蹭了蹭,
才道:“我查御前卫做什么。不都是呼来唤去的犬,靳大人当自己是位正正堂堂的真武将了?谈,也得拿出诚意,比方说,容老身查些您别的什么手下。”
靳仪图方瞧清楚,曹亭廊掏出来的不过是个弯银角的药壶。
曹亭廊知道那纣绝阴是拔剑毙命的毒刃,仔细擦了,倒出药丸吞下,似是无问责之色。
好在靳仪图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闷响性子,同一般无动于衷,毫不愧疚,只收了剑,道:“那便没了法子,在下只当如实禀报陛下,内侍省,查不成。”
曹亭廊隐着深意:“大人或许可以换个身份查,老身定当奉陪到底。”
“上头没令,换不了,您也不是有资格碰得了影斋的。”
屏风后边那影正套着靴,似乎脚下不稳,脸与柜子咣当磕出个不小的声响,估计挺疼,反正是捂着嘴坐回去了。
靳仪图向后飞地瞄了一眼,薄唇抿得更紧:
“不耽误公公快活,御前卫正好早些复命,收活儿了。”
曹亭廊未收语间软刃,展臂送人,顺带寒暄道:“靳大人的纣绝阴,真是把好剑。噙毒五步,送命顷刻。”
“平平庸庸。”靳仪图应承:“不及曹大人口舌之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