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75)
周烈文一路健步如飞,冯思安在后头都快跟不上这老将步子,紧着迈大步才算跑到中堂。
总督府内没什么装饰,登门而入便是大片冻着雪的黄沙地,好一处空旷前庭,不覆绿植,除却两侧的武器架子,再看不到什么摆设。
他应该也是在这地儿住过的。
冯思安不住回想,奶娘虽然似有避讳似的不与他讲那些婴童事,但话语间多少透得出,随父举家自这间总督府迁至皇城时,自己不过个才会从嘴里冒爹字的娃娃。
冯思安追跑得来不及喘气,停下来便撑膝摆手道:“将军,不用,不用麻烦,晚辈与春慧自己就——”
“叫什么将军!”
周烈文猛回了身,一拳捶上他胸口,手重得都听见胸口闷响:“见外呢小子,我跟你爹什么关系,你得叫叔!”
冯思安被这猝不及防热情弄得手足无措,咳嗽几下,颤颤巍巍唤了声“周叔。”
总督大人使劲捏着这年轻人膀子,从上到下捏拍着像丈量真假似的,深厉的一双苍目满是兴致,嘴里头兴奋得止不住,可劲儿念叨着
“都这么大了啊,哎呦,时间过得可真快。小时候差点没救过来的巴掌大玩意儿,野狗都不够塞牙缝的,嗯?还能长成这样!”
冯思安就跟着乐。
周烈文又偏头瞧了眼季春慧,拿下巴一挑,问:“媳妇儿?”
“是,才娶的。”冯思安嘴角半勾,总带上些自豪的劲儿了,展臂把季春慧揽进来。
周烈文表情微妙一变,重新将冯思安打量个遍,语重心长道:“不容易啊,你们姓冯的,可算出了个正常人。”
冯思安收了手臂,端正站了回来,略显不解:“周叔,此话何意?”
“没事儿,没,没啊,别放心上。”周烈文连连摆手,这会儿方才匀出空把头盔放下,拭着上头跑马扑出的灰,问:
“太久不见,我大哥进来可好。”
“按部就班。”冯思安答,“才又领兵出去了。”
“皇上就知道折腾他。”周烈文擦盔的手停住,呸了一声:跟他爹一样,这辈子就没过过安生日子。”
“名声越广,担的责越大,正常。”冯思安道。
“他这么跟你说?”周烈拽高了调子,“稀奇,成了老顽固了。”
“就因此才不让我入官,也不许我去教场。”
“所以你现在不是更好,自在。”周烈文拍拍青年肩膀,感慨道:“游山玩水,·爱恨自如,连我都羡慕,你爹是真把你当宝贝宠着。”
冯思安有些恍惚,应了声,是啊,是吧。
“莫再寻什么客栈,晚上就住这儿,反正你小时也不是没住过,想那时你人不大,哭声扯得玄铁门都挡不住,别提那位大人了,我都嫌烦。”
周烈文转屏风后头去换了汗湿的衣裳,取了玄黑的铠套上,嘴里也没停着念:
“益州街上好玩的多,待会儿我让人把总镇府的令牌给你们拿上,带着那个出去,处处好能行方便。叔这要不是还忙着出去巡查,真该带着你们一并逛了,奈何最近赶着过了冬至嘛,商队频繁,附近山高路险,再冷就是冰天雪地,马驼难行,全都赶着大寒之前囤货的,进货的,转货的,置办年货的,每年这时候最忙。你们来时应该也见着街上水泄不通,各族各国的人一杂,闹事儿的也就多,若放平时,我也用不着亲自下去巡。”
冯思安被这热情冲得略微挠头,连连道谢,拉着春惠说这便出去走走,末了,方想起来怀里还有封信。
出门前转身交给了他周叔。
周烈文等中堂内人皆散去,踱到案前展信看了,没做声,只送进烛焰中去。
第62章 红梅
入夜,益州城自古设有宵禁,需赶天黑掌灯前回来。
新人借着总镇府的便利,把城里最好的馆子全吃了个遍,肚胀脚酸的坐在收拾好的客房休息,春惠还止不住手,忍不住地往嘴里塞桂花糕。
益州的蜜糖桂花糕,做得乃真一绝。
“再吃成猪了。”冯思安摇摇头,笑话道。
季春惠塞得两腮鼓鼓,揉着撑起来的小肚子舒坦。
“周总镇人可真好。”季春惠半咽了糕,噎着含糊道:“要不是借他的令牌,这些个馆子不知道要排几个月才进得去!照顾这么周全,都叫人觉得不好意思。”
“总听得爹提他。”冯思安搓热手,坐过去给她揉着肚子:“两位自父辈起就是知交,打小一并长大的,也是一起习武驯马,战场摸爬滚打,交命的兄弟。当初死人堆里先听着婴儿哭的还是周叔,要不我爹估计也不会想到挖我出来。用不着不好意思,周叔看我们在这儿玩得好,他好更开心。”
“说你是老头子,说话还就真就一本正经,全是老人言了。”季春惠咯咯笑着,又往嘴里塞了一块儿糕。
“少吃些吧,免得胃胀。”
话音还未落,脑袋后边乍地响起个比他那声叹要洪上百倍的训斥来。
——“啧,混小子,媳妇儿想多吃点儿怎么,小气呢!这偏远地一辈子能来几趟似的,好不容易到的呢,丫头,爱吃,敞开吃,叔明儿叫人给你端一筐!”
周烈文收兵回府,宵禁时间到了,要换巡夜军交替,他也才得休息。
这位总镇将军回府第一件事就是忙着看他这好侄子玩得可好不好,甲子都来不及脱地赶过来,才进门,就听见冯思安说他媳妇。
季春惠笑得更厉害,借势机巧眯眼,怨着捧道:“就是说呢,我偏要吃了!”
“丫头,这小子往后要敢欺负你,他爹那大忙人不管,我管!”周烈文大步过来,跨腿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带怒的瓷杯撞得木桌三摇:
“给叔写信,管他间隔是百里千里的,我一匹马奔过去,揪了这小子脑袋。”
“我……”那被骂的满脸写着无辜。
将军随后挥手示意他们俩别拘束客气,坐下就是。
“用脚底板子都想得到,我大哥是怎么把你拉扯大的。他这半生孑然,就全心养了你一个,肯定也没法子耳濡目染地教你怎么哄媳妇。”周烈文喝下冯思安给他敬的酒,不由叹道。
“是吗,成日只带兵打仗去了。”
冯思安提到他爹,失语笑笑,也觉得扼腕。他不在意多个小娘什么的,身为养子,养育之恩为大,不图家产世袭,多一个弟弟反倒好。
奈何父亲就是从未动过那般心思,全心都在琢研兵法领军。
何来真心付一人啊。
周烈文正想开口追嘲两句,怎得无意瞥眼间,看见那被随手丢在榻上的白狐裘,领边绣着个细小精致的红梅。
一向随性大咧咧的老将赫然青了脸,目中闪了抹丢魂的惊悚。
益州地险,山匪与蛮族余党出没频繁,边界战事频发。益州军都是随时可战军鼓,提大刀的真勇士,身经百战,无胜不归,哪有怕了什么东西的道理。
惊震与老将的豪勇脸极是不符,自然也被冯思安全看进眼里,不禁犹疑握掌,问:“周叔,有何不妥?”
“那狐裘。”周烈文拧了眉,声音压着颤畏:“哪儿来的。”
“路上,一位牵蛇的古怪鬼面人,见我们露宿冷,送的。”冯思安如实道:“那人确是诡异,周叔莫不认识?用过了,我也好还与人家。”
周烈文松了口气。
也罢,那人都死了多少年了,切切实实的死了,回不来的。
“不必了,留着吧。”周烈文抱怀往椅上一靠,打量着冯思安一身江湖做派的黄领玉袍,“本就该是你的。”
他再抿了口酒,问:“小子,你走江湖?”
冯思安扫了眼狐裘,周叔话里不明不白,来不及思索忙着回话,牵强笑笑:“勉强算,瞎走。”
后边好生听着吃糕的季春慧灵机一动,手里送到一半儿的糕悬在了那儿。
“怎算瞎走,南山剑派不是等你回去做掌门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