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152)
秦昌浩话说得认真,加之满眼真挚,不像一时冲动。
季春风气得说不出话,他单一人出去闹得是什么笑话,退万步就算燃了引信,回头还不是送死。
“不值当!”季春风半天才挤出话:“等兄弟这就上去助你,南疆人第一波攻势凶猛,只要撑住往后就好办许多,说不定咱扛得住——”
季春风盯着秦昌浩,忽见他神色一僵,手指死死抠住城墙,耗费极大力气才再度撑起身子,嘴角泄了丝吞不住的血。
心里猛地一颤,吼道:
“秦……!”
秦昌浩吞一口气:“……等我下去。”
骁卫的兵大半上了城楼死守,季春风看秦昌浩喘着粗气下来,刚想把那句“怎么才知道下来!”骂出口,
竟见他背后血淋淋地没入半根长弩,顿时脸色大变。
季春风慌扶住秦昌浩:“你快寻地儿歇着,我上去!别管他什么火药引信的了,它不炸那是天意,咱们守就是!”
秦昌浩淡地一笑,眼透过面前的季春风掠到他身后的马上。决浪此刻正在兴头上,蹄子不安刨着地面,随时都能一冲百里。
他揩了嘴角血渍,摸上决浪滚烫的侧鬃。
“我本与自己发过誓,再不骑马了。”
季春风一怔。
“大家以往问的没错,边沙营的人怎能不愿骑马啊。我也曾有一马名‘乌啸’,是我师父的马生的犊子。”
他把目光放的远了,微微笑出无奈:“我那时候年纪最小,那黑马驹子也最小,师父把马送我的时候管它叫小黑,嘲我骑着这小东西跟在边沙营后头就行。我气不过,给它反着换了名,小黑,乌啸。乌啸也争气,没两年反成了边沙营最野最壮的那只——跟我一样。”
秦昌浩咳了几声,嘴里往外出血。季春风慌把人扶稳:“别说话了,带你去寻个安稳地儿!”
秦昌浩摇摇头,扣着他手腕道:“十几年前,为了活命。边沙营的弟兄们遭蛮人埋伏,就因为我年纪最小,师父说不能全灭了,留个人,就算留个希望,总有一天能给咱报仇,把这群狗日的蛮人赶出咱的国土去,再不敢烧杀抢夺。所以他们人叠人的把我压在底下,蛮子补刀查活口的时候,刀穿了师父的肚子,划到这儿了。”
秦昌浩咧嘴笑着,还是那个一股黄沙味儿的浪荡的范,指了指着自己脸上爬的刀疤。
“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吓得丢魂,我的马那时候知道我活着,没走,就在旁边等我起来。我上了马,不要命的跑啊,炎夏的天,跑出大漠,跑回大营,跑回镇子,往皇城跑,连口气都不敢歇,终于是轰隆一声倒了地——把乌啸活生生累死在路上。”
秦昌浩摸着决浪的鬃,回忆起的时候眼里盈出光,就好像在摸着自己的马。
“再没了,我师父留给我的,除了这刀疤和一条贱命,什么都没了。”
他自嘲咧嘴,使劲抹掉眼角不争气的雾,反咯咯笑出声来:
“边沙营哪个不把马看得比自己媳妇儿还重?马可是吃喝睡都在一起的兄弟,我却只顾着自己害怕,自己逃命,把它害死了。所以你兄弟我啊,躲在这皇城里,挑这么个无足轻重的活儿,不打仗了,不驱蛮了,一躲就是十几年,也不管自己死了还有没有脸见我边沙营的兄弟,师父,还有乌啸。苟且偷生呗,辜负众望,说到底不过就是个懦夫,怪就怪他们当初挑错了人,选要我活。”
季春风胸口洌洌生疼,忍不住骂他:“现在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你赶紧找个地方歇着,等军医!”
“春风啊,借我匹马吧。”
他要像十几年前奔在大漠黄沙中那样不惧风沙地破云而行,日月指路,马背上除贼安国。
马鞭腾起之时运丹田之气,放肆吼一声:
“乌啸!助我!”
“报——!叛军扭转攻势!半数转向朱雀门,骁卫武卫皆在朱雀门御敌,志愿军浴血难抵,还请殿下请加增兵力!”
桂弘暗呔一声,一脚把才攀上来的敌军踹下高墙,道:“自顾不暇,哪儿还有多余的援军可派!”
“说白了百姓们未假训练便要上阵,又没铠衣,确实抵不过兵士。”画良之靠在他背后防着暗箭,道:
“老爹去了玄武门,咱们这儿本就再没人顶着城门,再分人出去,怕是不够。”
“第一场战一定要坚持过去,耗空他南疆士气兵力。”桂弘长剑再切数人,血染得银甲通红:
“传令过去,让他们自己想法子守,必须给我守住!”
“————轰隆!!”
火炮炸出巨响震得城墙都发颤,一众人不分敌我愕然止声,皆举目望向朱雀门方向团团浓烟滚滚升空,正赶叛军半数大军转战朱雀门,这一声炸下去,天上都淋出瓢泼血雨!
“怎么回事,不是说朱雀门的火炮线断了吗?”桂弘诧声道。
画良之心头一沉,拉着敌军脑袋的七煞伐杜大颤。
“那便是有人舍命去引了。熟知掩埋地点的……只有武卫。”
季春风把扒在城墙上的一群叛兵拿枪挑下去,清了个干净,再沉目望向远处火光冲天,烟尘弥漫间,
一匹纯黑战马破万钧,尘埃踏在身后,义无反顾地朝着它奔出来的白虎门跑。
“浑东西。”季春风眼里噙泪,痛声恶骂:“还他娘知道给马留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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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人的腥雾压在城上不散不驱,等回了神,天已然开始渐暗。
朱雀门突如其来的爆炸让布特大军折损严重,一鼓作气怕是登不上皇城,但他也知道城内禁卫同样损伤惨重,就算以百换一也是足够。
布特退了兵,在不足十里外扎营修整,寻机再攻,一个个白棚的营帐扎起来,远观好似突起的镇。
太子夜归入了屋,披风和铠衣全被血黏在身上,宫女试图摘甲清洗,他坐在马扎上两眼空空望着画良之。
画良之也是一身脏污,抿嘴坐在旁边大口灌水。
那宫女顺太子视线偷瞄过去,又瑟瑟埋头更衣。自小入宫的姑娘们没见过那么多血,手指头打颤,扯不开束带。
桂弘把挡眼的几人推开,朝画良之问:“画大人,报一下禁卫伤情折损如何。”
“比预想中好些。”画良之猛吞了水,道:“翊卫伤四百三十,亡三十七,骁卫伤三百二十一,亡四十九,屯卫镇守城下伤者八十九,亡三人,侯卫位置暴露明显,损失较为惨重,三百中人伤一百零三,亡五十,武卫……”
画良之一顿:“武卫教头捐生殉国,将尽数归我旗下。”
“还有半数。”
“有半数。”
“让大家好好歇一晚。”桂弘拧眉叹了口气,身上铠衣全被脱下来后才看到手臂上一道长刀痕,血已经凝了,到头来没感到半点疼痛,早分不清身上的血是自己还是别人的。
他往画良之那看了看,他也同样一身倦色,脸上适才简单拿手巾蹭干净,但因为陪自己进了屋,需要掌握汇报的东西太多没时间更衣,整个人还裹在一团血色里。
桂弘裸着半身,腰上缠着的腹卷一圈圈将整个腰腹与胸肌勒成了个极为完美的宽窄比例。
他任由太医将胳膊包扎完毕,开口道:“良之哥,身上无碍?”
夜转疾风呼地一声撞颤窗子,画良之听他叫了“哥”,知道他是这会儿才松开绷着的那根筋,也顺带低头瞧了瞧自己。
“无碍。”画良之先答。而后动了动胳膊,铠衣把人勒得发麻,血色一团混着一团,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毫发无伤,又接道:“大概。”
“没事儿的都下去吧。”桂弘道。
太医与宫女们道了是,匆匆倒步出去,屋里只剩了他与画良之二人。
桂弘拔起身,走到坐着的画良之面前时,光是身量已经带了许多无声压迫,更何况脸上并无什么多余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