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81)
是了。
画良之越是这样想着,背后就越是发凉。
他要在乱中,伺机而动。
画良之看向逐渐被逼至绝路的桂棠东,依旧猖狂带笑。
他在引蛇出洞呢。
拿什么引。
拿他的命引啊!
原来他张口说的那些“不曾觊觎江山”的话都是真的,他不想要这江山,皇权,他是真觉得那皇座脏透了,或说他到底没那般强硬果敢的雄心壮志——
他心中要的复仇,不是夺得正统,翻案以告怨魂。
许是十多年来孤身孑孑,早让他生出不自信、且孤独刺骨的怯,以至于不敢奢望太多,他根本不信自己真能走上天子之路,他没那个勇气。
于是那复仇便成了几近幼稚的,报复。
若是诸事不成,他就会用自己的命,以自己的死来折磨他父皇。
他知道父皇对自己的疯病深感自责,所以他偏就要自己疯得更厉害;知道父皇对他放任富养,是出于内心不安,所以他偏就要过得不好;知道父皇想让他活着就好,他便要死在皇权争夺的血祭里。
幼稚,天真,却又可怜。
桂弘神色几乎是一种狰狞发疯的畅快,他仍觉不够,抬头观望几圈——没见到画良之的影子。
无所谓了。
疯子狞笑不改,荒诞跋扈瞪眼眶通红,陡地扭头看向陈皇后。
用以整间堂中人皆可闻地声高亢呼道:
“母后,别杀我啊!”
骇笑不停,这声音却是好一个无赖至极的哀央。
“母后!你怎养了私兵杀我!”
“母后,你不能这般对我!”
陈皇后闻言,蓦地软了脚跟,惘惘看向早已觳觫的众人。
而画良之徒悚然呆立在楼梯转角处,脑子嗡地一声乱成了麻。
疯子……
疯子,疯子!他这是要再造一场十六年前的山火,赌自己救是不救,可你要我如何——
身上长裙不便,早知就不从楼梯下了,如此落到粥粥混乱的人群后头,怎都是来不及,来不及的。
眼中只剩惶恐,寒光倒影,无数刀剑齐齐朝桂弘劈头坎去。
画良之撕了裙摆,人群中挤不出路,太多人遮挡视线,连绝望中一声名字呼唤出来,徒劳迅速没入喧嚣。
——“阿东!”
千钧一发之际,一枚长枪横空砸下,瞬间横扫周身兵器,季春风翻身跃下二层,度厄自背后运过,荡清九尺恶煞,硬生生在那台上撩出块净土。
桂弘明显一怔。
“别误会!”季春风满脸写着不情愿,但还是迈前一步,挡在他身前,呔声道:
“是皇后命我下来救你,莫要以为是我可怜你这害虫!且你这疯子不当便宜死在这儿,要死也是送大理寺受审,游街示众!”
画良之心口轰隆乱响,强忍住胃里因极度紧张而翻涌的恶心,再急急往人群里挤去。
不过陈皇后既已暴露真容,唤出私兵,何不就在此除后患,反倒叫季春风下来救人?
假作好意?
可她分明可以命私兵退下,或一开始便叫他们不要现身就好?事到如今,在场权贵不全是看得清楚,芙蓉苑主理是谁,无视典法内养大量私兵。
那这群私兵为何不退不说,反倒顶在风口浪尖上,重新团团围到一处,试图连着季春风一并包围起来。
禁卫小将目光犀利,那一身鱼龙服艳得血红,以一敌百亦不染惧色,冷一哼声,押着怒意微偏了头,问:
“画良之呢,他不是跟你走了!”
“看门狗,自然是要留着看家。”桂弘随声笑应,却是不由抻长了脖子,仗着身高,开始在台下开水锅似的人群里寻起他的美人。
便连季春风再骂了他几句什么,都没听见。
第67章 作戏
亏得画良之身上朱红银鼠皮的披风显眼,眼里在乱人堆里寻着人了,对上他那双迫切焦急的眼——
这马上就要被人包围剁成馅的疯子此间竟还释怀一笑,咯咯抖起肩膀。
便也眼睁睁地看着画良之慌张扒拉开人群往里冲,再被人踩了撕坏的裙角,“扑通”头朝下摔进一堆私兵里去。
“混账东西,有人为你官都不做,自毁了半生,你却要恩将仇报,自己出来花天酒地,惹是生非!”
季春风气急败坏,抡枪一个横贯再带倒一片的同时,几乎是刻意的多回了半寸枪,枪杆直撞身后桂弘裆上。
“我操你……”桂弘猝不及防,疼得直不起身:“大爷!”
季春风机敏提抢从背后一挡,拦住桂弘朝自己砍下来的剑,得逞骂道:
“叫您退后不听,度厄这么长一个,又没长眼睛,谁知道会撞到哪儿。我说,你再这般折辱画良之,我就怼烂你那对儿——
——诶?!”
骁卫话到一半儿,忽低觉的背后好似空了,古怪拿余光一瞥,脸色顿地成了青的。
身后哪儿还见得到那败类身影,也就这眨眼间的功夫,桂弘居然打他枪底下钻了出去,只凭一身凡胎肉体,硬是冲进了海海家丁中去!
季春风一下子懵了神,再怎么也不该让他挨千刀被当成肉馅剁死在这儿,更何况皇后口头懿旨在上,必护他周全,再不情愿,也急忙提枪去追。
然桂弘却是直直走进乱刀中去,狂傲迈出大步,一剑抵百刀,叮当碰撞声荡了满堂。
这暴戾无常的疯子简直就是战场杀了红眼的将,任凭两侧刺来抵挡不住的刀剑划伤皮肉,如不知疼的猛兽,连眼都不眨,只靠力气大,手臂长,展臂直挥倒路径一众,切人切瓜似的面不改色!
那家丁们哪儿见过这般气势,疯子就是疯子,如此“不要命,只要命”当即被削了士气,惶惶倒退。
季春风气得头顶冒烟,后槽牙咬得快碎了,可劲儿辟出条路追着喊他疯子停下;
画良之那边一脑袋砸在地上,疼得眼冒金星,口吐粗词,才想站起就被胡乱冲上来的人群踩了几脚,发髻歪到一边儿去,狼狈不堪,又挤又踹得爬不起来。
寻思着伤了无辜人也罢,再是不能看着他陷身危险而无能为力,正要强撑着起来。
忽闻耳边人群惊慌倒退,再就是阵浓烈的血腥味打头顶漫来。
面前递来只稠血淋淋的手。
画良之倒抽凉气,愕然抬头。
“不小心呢。”
面前人双目通红,脸上溅得血迹斑斑,嘴角勾成厉鬼,却是道出句温柔嗓。
而后将剑反背,“当”地抵下背后一刀,伸手撩开画良之乱了套的头发,将他拉坐起来。
桂弘把扰了他的步摇插稳,那语气温柔到毛骨悚然。
“摔疼了?”
画良之恍惚间想开口说些什么,怎奈当下混乱不堪,只是木然点了点头,那夺命的疯子竟抬起手,揉了揉他头上磕出的包。
在这喧闹之中,画良之只觉得自己头上撞得发热发胀,那手劲揉得刚好,不像逢场做戏,是真的舒解。
懵然移目,刀光剑影中见桂弘背后一人持大刀笔直砍了下来!
来不及思考,几乎是下意识地拼全力,拽桂弘一只胳膊将他带倒在地,自己翻身跨上伏在他身上,骇然闭目一瞬——
季春风隔人群探长枪,挡了大刀,一挑将其扬飞!
画良之冷汗淋漓,喘粗气撑起身,脱身瘫坐地上。
季春风也是个虚惊一场,又恨又紧张地盯着这对儿亡命徒,眼里冒了火,冲那倒是果敢的姑娘骂:
“这种伤天害理的疯子有什么好,你一姑娘家,要舍命救他!”
可惜美人儿是个哑巴。
只眨一双湿润狐目,咬着唇低眉瞄了他,再举手扶了扶散乱摇摆的发髻。
长袖顺小臂滑下,她没在意,只努力撑起身子,去扶仰面躺在地上的疯子。
季春风瞳孔一颤。
旋即回身把度厄如龙尾摆到身边,回身背对二人,一人一枪横于断了半数的家丁前,低声喝道:“你们俩还不趁机走,是等我气急败坏,要你们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