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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犬(106)

作者:文云木 时间:2023-04-27 10:44 标签:强强 宫廷侯爵

  大理寺的人虽来得多,可没一个敢往里进的。
  纪方苑面色难堪立在门前,此时见着死冤家靳仪图过来,甚至还有些得了活的松气,赶忙问候着:“大人不是与项公子交好?还请助下官一臂之力!项公子毕竟大内高手,又挟持项大人与夫人在内,我们的人不敢硬闯,还烦请大人是劝是……”
  纪方苑话都未落,靳仪图已经夺身冲了进去。
  项府内尸横遍野,大雪盖了尸体,尸体又叠新尸,新尸再盖新雪。
  一层又一层,寒冷气息黏着血,映得漫天血红。
  项穆清坐在院子中央,目光浑浊地抱着个少年尸体。
  曾经明眸皓齿,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的少年郎,如今只得大雪盖身,落寞悲凉,哼着类似鹤骨笛吹响时,陌生古怪的调子。
  他不像抱着别人。
  更像是抱着已经死去的自己。
  听见脚步声,悠悠笑着把怀中变形的尸体放下,甚是精心仔细地垫着后颈,稳当搁在雪地上。
  “来了?”
  “……”


第85章 覆血
  只着亵衣的项伦同夫人梅光慈早已吓得半昏厥,瘫倒在死人堆儿里,瑟瑟发抖,口中不断碎念着疯子,疯子。
  靳仪图略望了眼身周四处,布满恶臭的苍凉。
  项穆清把自家府上六十余人,家丁侍女,无关身份,恩怨,无差别地杀了个干净。
  短刃一刀封喉,杀到最后或许是没了力气,他便再添上几刀,刀刀要害。
  风起的时候,洋洋洒洒伴着雪花,是满地姑获纹画飘扬若幡,又似白花花的纸钱。
  靳仪图冷静踏过尸体,径直走到坐尸海中央那人面前。
  项穆清抬了头,无声寥寥地笑了,美目仍是流情,腰背挺拔,英姿不减,只是蒙了层凉意。
  他高烧下窝在雪地里,冷得抖成筛糠,双目通红,笑得格外畅快,
  再把手中短刃晃了晃。
  大雪夜的天总不是漆黑的,放眼一片的白反着火烛油灯,整个天地笼着一种气氛诡谲的橙色,不明不昧,幽冥蛊惑,仿佛随时要从空气中,墙壁上,人肉间扯出裂缝,溢出粘稠的血来。
  “这刀,叫神荼。陪了我十多年了,不比靳大人的纣绝阴送的命少,甚是杀人作乐,更为凶险罪恶。世人皆以我只会开弓射箭,百步穿杨呐,殊不知,一刀绝命的本事,我可不比您差。”项穆清道。
  “是啊。”靳仪图异常平静,眼中沉溺了黑,什么都不见,便连丝毫怜悯都不存,可比这腊月雪冷得多。
  “项公子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好计谋,好身段,把鄙人耍得团团转。”
  “可你早就知道了不是。”项穆清摇头浅笑:“不然,俏春楼那日,也没必要逼我挨杖,更没必要故意以姑获之名屠尽赵府,引我出洞。”
  “不过今日才敢确信。”靳仪图答:
  “芙蓉苑那次你杀了人后,吐得厉害,还以为你是您第一次杀,险些乱了我思绪。难不成,您打那时候起,就开始病了。”
  病了。
  他胸中有什么东西在撞,几乎破膛而出,要把他吞了,咽了,抛下鸿沟深渊去。
  病什么病。话说出口,靳仪图自己都觉得好笑。
  何止是那身上病。
  “啊……好冷。”项穆清憾笑道:“风冷,雪冷,抵不过靳大人的人心冷。”
  “向来如此。”靳仪图的语气不变,甚是个例行公事的审犯之人:“你与我又非初识。”
  项穆清动了动冻得发麻的腿,喉间再不知该出什么声了,自觉与他一段孽缘——
  或许只是自己单方面的执念,也该到此为止。
  想停了。
  够了。
  好在是他靳仪图率先开的口。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御前卫手扶剑柄,他从未将那噙毒的短刃柄捏得那般用力。
  剑客最忌硬劲,蛮力使人手腕僵硬,御不出剑法,但那青筋根根凸起,他松不开。
  眼下这草芥人命,杀人如麻,搅乱皇宴的大逆罪人,无论身为御前卫统领,还是影斋首领,都不得不抓。
  可如今,他哪边都不想做。
  “我啊……”
  大风呼啸吹出雪旋,天地间苍茫一片。
  橘霜之夜,那人失声碎笑着,跌撞扶膝站起,未行出两步,身上再没了半分力气,扑通跪伏回雪中,望着一地被雪渐渐覆盖的血色,
  大笑。
  “我要降一场雪。”项穆清低声喃着,朝天张开手掌,落入手心的雪总会化去。
  血啊,雪啊,盖得了天地草木,寒刃飞纸,唯独盖不住他手中的红。
  再是伴笑仰天,放声长啸:“要一场雪,覆了这肮脏的天地,洗成素净,一切归空——!”
  他扑着往前跪爬上几步,挥袖大骂:“你道是世人无辜,平民百姓皆是无可奈何!压迫,穷苦,一个个唯能言听计从,皆是助纣为虐,谁又知呢,谁知呢!我杀的是什么,啊……是这府中无辜下人,是市井商贩,寻常人家?不不不,我杀的是在这该一把火烧尽的朽木王朝中,竟还能喜笑颜开,麻木,下作,生为鱼肉,愚钝之人!”
  靳仪图小退半步,眉头蹙紧,咬牙挤道:“你疯了。”
  项穆清骤地猛咳不止,喉中血沫喷了一地,紧接着呕出两大口血,青白的下巴染成通红。
  笑声未停,甚是强将口中血咕咚倒咽回去,再开口时满嘴鲜红,齿缝拉出血丝。
  “我疯, 我疯了,我是疯了……!”
  项穆清的手按进靳仪图退步前曾落脚的鞋印中。
  鞋印很快被大雪盖得无痕,他不再爬了,许是爬不动了,或也是知道,追不上了。
  便是瘫坐起身,转身朝向南方,望无人之地,也不知对谁,单朝空中嘶声喊得振振有辞:
  “翻了这天地吧!成您曾许我的太平安宁,明德以制人,惠民以治国,愿这天下再无愚民,再无仇怨,再无苦难,再无——姑获食人!”
  他转回身来,眼中血丝衬得目赤。
  “恶果自食,人各有命,而今我也算天收,落于你手——倒也是个报应。我不悔呢,不悔啊,世间哪有无辜人,我不再做这姑获,也总有人要来成这祸世妖魔,只可惜再是隐忍随命,终还是盼不到云开雾散之时——
  “亲眼见不得那翻天覆地,大仇得报一日。”
  “是我罪有应得。”
  “痛快。”
  “不痛快。”
  “愉悦啊,”
  “愤懑啊。”
  “恨呐,”
  “恨啊。”
  “爱……”
  落了满身的白,那绝世公子抱头妄笑,从厉吼化作无力呢喃,反复着几声悲叹,终是渐渐掩盖在这无声飘舞的大雪之下,苍苍凉凉,化得个寂寥。
  “先起来。”靳仪图喉咙辣得厉害,果然冬日天干,张不开口。
  乱了心绪,阵脚,再想不到什么御命使任,满心只有一个声音在暗处咆哮。
  不想他死。
  不想他死。
  靳仪图徒将冻红的手伸在那风中,针扎似的发了麻也毫无察觉,半晌,才出得了声:
  “外边都是大理寺的人,我带你出去,躲了风头。”
  “要什么虚情假意,我不委曲求全。狗仪图。”
  项穆清扬起脸来,展出一贯翘楚的温情笑,朝他交出了手。
  “你来抓我。”
  -
  太子东宫外,画良之披着薄甲,草草打点了自己曾在潜王府的二百五十个兵。
  这段时间虽未操练,但这些个人自从潜王被贬,几个月间落进了军营中去,没受人什么好脸色,净捡累的苦的干了——
  反而把体魄练得起来了些。
  但依旧不顶什么大用就是,这二百来人也不用如何打点,一眼过去看得见头儿,只匆匆交代几句,再准备好物资,立马回头跑进殿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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