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45)
第三日,护国将军府,大婚当日。
怎说冯思安都是大昭第一武将——杀敌四方,镇守国威的护国大将军冯汉广独子,排场小不了。
冯汉广不让儿子参手军政,把孩子像个江湖侠客似的从小逍遥养大,虽跟他的严谨威慑虽全然不是一个风范,但一股子高贵朗气的劲儿是少不了。
就好像现在高头大马,十里红妆,皇城长街红绫挂满,趾高气昂的迎新。
季家全家都被请来了皇城,季母在中堂上坐着偷偷抹眼泪儿,季父就紧紧握着他的手。
冯汉广拄着狼头铜拐过来,脸上带着方竖遮半张脸的银铁面具,依旧威风不减,反倒更显煞气逼人。
人人都以为是他早年打仗伤的,连冯思安都这么觉着,毕竟打自己记事起,父亲就是这个打扮。
季父季母见人过来赶紧起身要拜,冯汉广笑笑推了出去,说既是亲家,便不需这些礼节。
大将军从怀里掏出柄破旧脱色的小剑,那小剑似曾遭火灼,难看的几乎辨不出本形,被他放到身旁本应是家母的座位上。
皇城无人不知,冯思安并非亲生,只是个养子。
而冯汉广亦是未曾娶妻,戎马一生。
便有太多流言蜚语,暗构为何大将军不为自己儿子开拓前路,兵权不与掌,政局也不给参,就这么野着养,便说他定是避讳自己儿子,到底不是亲生的,心底里存着差别,也有言他自私。
冯思安当然知道,他爹不过是担心政局动荡,人如小舟沉浮深海,是想盼他好好活自己的人生。
“将士一生戎马为国,何来真心付得一人。”
还是这句老话,冯汉广昨日夜里,又和思安说了一次。
“爹不想让你覆我的后尘,你一定要护好她。”
冯思安似懂非懂,但头点得认真。
他定是会护春慧一辈子的。
“什么……后尘?”
只不过这次冯思安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嘴。
冯汉广停了会儿,视线落在冯思安脖子上那颗从小带到大的青珠上。
到底只是叹了气,道:“过去的事儿了,别提吧。”
冯思安有时候真觉得他爹太难琢磨了。
他甚至不懂父亲是为了什么,一个早已命归家国,马革裹尸,独自一身,自顾不暇的人,还如此尽心竭力把他养大。
冯思安起身时,忽见几条小蛇从脚边溜过。
他怕蛇伤着父亲,小声训斥了下,那几条小蛇竟真听话溜走了。
“皇城里,哪儿来的蛇啊。”
冯思安低头疑惑嘟囔,却见他爹望着蛇,失语愣神。
三拜。
礼成。
——你,一直陪着他的吧。
——看呐。我把他养大了。
——十三啊。
第38章 大婚
夜深婚宴,桂弘再是声名狼藉,也为在场身份最高,坐在上席不断接人敬来的酒。
喝得不耐烦了,才露出些许愠色,画良之便已经开始上手替他挡。
王爷抬头斜目,看向站在自己后边的人。
他穿着一身格外俊气的织锦袍子,踏描金厚底靴,高马尾吊得神气,若是衬得他自己那张脸,定是一等一的俊俏。
只可惜,这诡笑狐面让他看起来太过妖异渗人了些。
桂弘咽了酒,侧头意思要说话,画良之立即弯了腰凑过去听。
“你今儿可真是焕然一新啊。”他语气里总是不藏好调,怎听都是冷嘲暗讽的,道:
“倒是不给我丢脸。”
身后欢呼吆喝声不断,不知又是哪桌豪杰将士痛饮狂歌。冯家世代长在疆场上,新婚红烛之下,席间大都是群威势勇猛的战士,解了铁甲战衣,满腔热血,坦诚释放。
热闹与吵闹,其实也只在人一念之间。
画良之笑笑,说:“哪儿敢呢,属下以往给您丢过脸了不成。”
“你可别光在我这儿站着,过去你们禁卫那桌吃酒。我再不放你走,那边的爷们可要给我脸盯穿了。”
他闻声回头,斜后那一桌五人便齐唰唰地把头扭了回去,假做侃天吃酒,尬生谈笑。
——“哦好好好,恭喜恭喜。”
——“谢谢谢谢诸位”
——“嗯嗯,这女儿红可真女儿红,少说藏了十几年吧?”
……
画良之噗嗤一笑,拱手道:“多谢王爷。那我去了。”
其实那头五个早就知道前天他家出了什么事儿,看他过来,桌上几人一并缓慢落了话,只顾盯着他入座。
季春风喝得满脸通红,面带担忧地抹了把嘴。
画良之过去拍拍他的肩,道了声:“抱歉”。
季春风把人按坐下,看他那假面一如既往,笑得虚妄。
“你说什么道歉的话啊。”
“大喜的日子,诸位开心就是,休要因我扫了兴致。”画良之笑着说,顺带在杯里满上酒,一饮而尽。
“良之在这儿给诸位陪酒了。”
几个人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到底还是阅历高的詹老爹举了酒陪他喝完,豪声大嚷了句:
“对呢,大喜的日子!吃酒!”
画良之扫了圈四周,见冯汉广铁甲在身,手持狼头铁杖,半边假面冷光熠熠,身长修直,站阶上往下看——真好一副封楼台,阅天下的大将气派。
他仍清楚记得多年前,冯汉广第一次持狼头杖,背后带几十全甲上将,行至自己面前时的威逼感。
对他而言,那种高不可攀,望而生畏,浑身脱力,却又引得贪婪、饥饿的古怪心情。
画良之放了酒,四下喧闹声杂,他便冲几人推了句:“你们先聊,我去同大将军敬几些话。”
画良之朝冯汉广走过去的时,不知身后桂弘正像只恶狼似的盯着他。
看他鞠深躬对冯汉广一拜,大将军短暂一惊后,竟笑着搭肩,把他带进内堂里。
桂弘忽地泛起好一股强烈的恶心劲儿。
“呸”地吐了口唾沫,拿起桌上酒坛,仰头喝干倒空。
画良之随冯汉广进了内堂,看大将军把个破旧的小剑搁在桌上,抬头噙笑意道:
“画大人,近来可好啊。”
画良之跟着笑笑,将面具取了下来——在他面前,没什么藏的必要。
“没想到,画大人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了三殿下身边。”
“恭喜将军了。”画良之笑而转题。
“时间过得可真快。”冯汉广负手转身,闲挑灯花,忆道:“那时候你,和思安,都还是个娃娃。”
冯汉广回头看了画良之的脸片刻,忽扬眉抬手,把自己脸上的半甲铁面也取了下来。
“不能光画大人客气吧。”
画良之心底骇然一凛。
冯汉广一张英颜威风不减,眉如刀刻,连眼下皱纹都是硬朗的。先前为面具遮下的小半张脸上,爬着小片火伤。
但又不像真被火烧的扭曲疤痕,并没有太过狰狞,只如胎记略微泛红,甚更显人神威。
说实话,没什么遮的必要。
将士征战一生,谁身上没个刀疤箭伤的,这点痕迹就要介意得长佩面具以遮挡——
多半是,自己不想见吧。画良之暗忖。
“将军是在沙场……”
“世人都这么以为。”冯汉广浅笑,给自己倒了杯茶,也给画良之递了一杯,禁卫小将忙举两手,荣幸接着。
“不过是因果报应罢了。前半辈子仗着年轻气盛,雄心壮志无处播撒,以为自己无可不能,没有留不住的事,没有护不住的人。”
画良之听得似懂非懂,颇有些发愣,茶停在嘴边,没送下去。
“等我明白过来,一切不过只是我固执己见的气焰嚣张时……已经晚了,什么都没了。”
冯汉广说着,目光转向桌上小剑。
“什么身份地位,名誉荣耀啊,有什么用呢,孤家寡人罢了。若不是那时候思安还小,奶娘怎么哄都哄不好的哭,我才明白,这世上哪怕还有一个值得惦记的,念着的,便从现在开始倾尽一切,就不算晚。看他今日娶妻成家,我啊,此生也算再无所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