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146)
“……滚你大爷的,我是问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哦。”季春风这才收了眼,翻着思索片刻:“挺好的啊,看你武艺高强,又是性情中人,直言不讳,隐忍,执着,坚韧,胸怀远大,无所顾忌——”
“总不是个温柔体贴的。”画良之听到一半没了兴趣,小声嘟囔。
“温……”季春风一讶:“温什么柔?”
“没事儿。”画良之小叹一声栽回榻上,顺道抓起整把花生塞了满嘴。
脑子里怎都挥之不去南娇娇柔情似水,婉声款款贴近桂弘那模样——
换我只会冒然给他揍个乌眼青。
“太子殿下啊,确实是个疯子。”季春风翘腿感叹道:“不疯的人哪儿做得到十六年忍辱负重,矢志不渝,把全天下都蒙在鼓里。”
画良之哗然失笑,摇了摇头。
季春风给自己倒了小杯酒伴花生,权当润润喉咙——今日事多,总不能大早上就喝成半醉。
可惜画良之还在用药,沾不得酒,馋得直咂嘴也只能眼巴巴瞧着,干挑花生米吃。
“可你分明在知晓实情之前,就已经决意要同他一条路走到黑,没错?”季春风咽下酒后忽问。
画良之捏花生的手指细微一颤,片刻停顿后送进嘴里。
“画良之,你不打算解释一下这算个怎么回事,亏我还真心实意地心疼着,担惊受怕,忧你委屈着,到头来全成了自作多情?”
“还不是因为我欠他的。”
画良之垂头拨弄乱花生米粒,含糊其辞。
“知道你们幼时有过交集。”季春风道:“可你个杂奴能欠他皇子什么东西。”
“有就是有啊……”画良之苦笑长叹:“我曾以为他疯,他性情暴虐,他活得似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都是我害的。”
“所以你这是给自己赎罪,给他弥补来了。”季春风偷斜他一眼,看他失魂似的摆弄着花生米粒,忽而笑了:
“鬼才信。”
画良之:“……?”
季春风灌一大口酒,想气对面不能碰酒的,刻意发出声爽快的“咔——”
“你画良之是个多不服天地,不信命,自负自傲的守财郎?若只是这点原因,可不足以成你罢官,化千金,不要命的理由。”
画良之:“怎么着,说我犯贱。”
“没。要我说啊,你打开始就喜……”
——“不这怎么回事儿啊。”
大门“哗”一声被拉开,桂弘气势汹汹披甲挂剑,黑狼皮的大氅都没摘,瞪着双灿灿大眼直冲进来。
“还没起呢?”
季春风利落拍掉手上花生皮碎,掀袍跪道:“太子殿下。”
画良之背身翻了个老大白眼。
“说说,什么时辰了。”桂弘叉腰道:“太子左鹤禁卫使,排场大到需要本太子亲自来接。”
“谁想你能这么麻利。”画良之不耐烦地踩靴落地,坐在榻边慢悠悠盘着七煞伐杜:“以往晌午前能醒就不错,我这不才没急。”
“看得出不急。”桂弘抱胸道:“本职不做,在屋躺着跟同僚偷闲,还嫌你的太子殿下来早了,扰您清净,真是好生抱歉。”
“少给我在这儿阴阳怪气的。”画良之一双狐媚子似的眼眯得狭,走到他跟前:“低头。”
桂弘不问缘由,立马乖乖低下头,任画良之给他整正头冠。
“待你那些宫女好些。一看就是不愿让人碰,性子急得像什么东西,真龙之子可不能歪扭乱糟的。”
“我故意的。”桂弘贴他耳边小声调趣道:“留着让您帮我整理。”
季春风在俩人脚跟底下看得一清二楚,跪着偷偷抬头,又惊又觉好笑。他认定了自己现在不应该跪在这儿,但无令又不好擅自起身。
只是桂弘眼周的淤紫这会儿成了青色,着实明显,让人想不出怎么回事儿。
寻思就算是他画良之,也没那朝太子爷挥拳的勇气。
“季大人无事就别来赖这儿了。”桂弘低头蔑然道:“这儿不是您们禁卫大院儿,也不是您自家房门口,”
季春风:“您这脸是……”
桂弘摸了摸眼眶,低头问画良之:“很明显吗?我敷冰了。”
“嗯。”毕竟季春风在这儿,画良之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装得事不关己。
桂弘丝毫不给他面子:“好事儿,画大人赏的贴花若是隔夜就淡,孤还觉得可惜呢。”
画良之:“……操。”
季春风:“?您两位?”
第115章 温海
桂弘波澜不惊抓住画良之胳膊,明显感受到他往后挣甩的劲儿,可惜力道上自己更胜一筹,是随随便便给人强扯出去。
“快点儿,迟了迟了。”
“急个屁啊!我还没……还没整好枪!”
“所以您干嘛选个那么长的作武器,麻烦。”
“我喜欢,管你锤子事儿。”
“嗯——我哥喜欢长的。”
“我喜……我,我他娘的!”
“呦呦呦,不许打人。”
“闭上你那狗嘴,脑子里都是些什么破烂糊糊,不会说话可以把舌头赠给哑巴用。”
“怎的了吗,我说什么?啧,当是您脑子里全是破烂糊糊才对。”
“……!”
剩季春风在屋里碰了碰鼻子。
天明时分皇城准时闭门,落栓。
城门内设玄铁长栓,谅他攻城车亦难破,禁卫军沿街数查留守城内的百姓人头——
诧异发现虽为自愿,并未强行挨家挨户的征兵,依旧是七成有余的居民青壮仍在。誓要同家国共存亡,壮士报国,不愿沦为外疆亡国奴。
桂弘下令开国库,放兵器,然三十万的护国军出征,国库内几乎不余多少兵器。
况且奸臣当道,赋役折银的马政新规下,能留的战马稀缺,除却六百骁卫自养的马,剩下挨家挨户的征,能容给三千禁卫的战马仍旧不够,只有十八到三十五的青壮才能领到兵器。当前的一切条件都是最差——
唯人心不是。
画良之随太子监军上了城门,高处放眼皇城主街空荡寂静,四处覆了层春欲来时湿漉漉的雪水。
曾为车水马龙日夜不休的朱雀大道竟能空旷至此,风起后竟然有些毛骨悚然的凄冷,怎奈天气却是正好,没有风雨欲来的紧迫感。
本该复苏的氛围见不到生机,悲凉从中渺渺袭来。
他望了望午日艳阳,又转头看向光芒下一席描金黑衣,展背独立在城楼上的他。
桂弘负手立在城门中央的石墙旁,脚下屯卫的兵正带青壮夯实着土山。
“想什么呢。”画良之站到他身侧,顺着他视线位置往下看去。
“那儿。”桂弘举手指向脚下城墙上凸起的一处石砖。
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是,那块石砖上镶着根乌锈的铁钩。
“当年我皇兄死不得宁,被砍下头颅挂在此处半月有余,无人敢为他收尸,我亦懦弱无能,自顾不暇之时何以送他最后一程。而今我终有资格登上这城墙来——”
他将下巴稍微仰起,放远向皇城遥遥外连绵矮山。
中原地带一马平川,残留在农田里的秸梗像是一个个矗立不倒的兵。
昨夜皇城居民连夜撤城,车辙在开化后松软的土地上留下深深痕迹,那一瞬屋檐上积了一冬的冰锥突然融断,啪地落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我想他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在此处望这片江山。不甘,不愿,或是不舍,总之今日我替他驻足于此,若人在天有灵,我希望他会为我欣慰。”
画良之拍了拍他的背:“会。”
“那年他才二十出头。”桂弘道:“事过境迁,我已是比他还要年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