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明月(160)
王滇批完了折子,又议了半天的事,正累着,便看见充恒通红一身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
王滇有些稀奇道:“这身衣袍倒是喜庆。”
“娘娘给我做的。”充恒嘚瑟起来的神情跟梁烨几乎一模一样。
王滇笑了笑,“挺好看的,穿着吧。”
充恒道:“祁明我让人盯着,只是换了个值。”
“后面就亲自盯着吧。”王滇揣着袖子低头看桌上的地图,“别人我也不放心。”
“好!”充恒干惯了这些事,王滇又说信他,心情十分愉悦地抱着剑就蹿了出去。
王滇抬起头来,神色有些凝重。
地图下面,压着今晨刚截的信——是祁明送入宫中的密信,暂时支开充恒也是为了打个时间差让他避开。
“粮草的事情有眉目了。”崔琦推着轮椅从屏风后面出来,“兵部侍郎谈勇。”
谈勇是谈亦霜一母同胞的弟弟。
“王爷。”毓英推门进来,将手里的信递了上来,“谈家声称,谈九小姐找到了。”
这便很荒唐了,当初梁烨是为了封王滇做皇后,才费尽心思和谈亦霜联合捏造了谈九小姐这个虚构出来的人物,坊间将这位谈九小姐传得神乎其神,拥护者甚多,只是后来王滇一走了之,这一茬也就跟着揭过去了,可如今反倒被谈家又利用起来了。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梁烨瞎折腾出来的后患,到头来还是得“谈九小姐”本人来解决。
王滇扯了扯嘴角,“十六兄觉得,为何他们如此沉不住气?”
崔琦懒得理会他这糟心的称呼,只冷静分析道:“你口口声声要铲除世家,吏部你安排的那几个愣头青也上来就不管不顾地查贪腐舞弊,粮草运到前线之后有问题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出来……恐怕他们原本想的也是现在就动手。”
“再将诸位大人幽禁宫中就不妥了。”王滇敛起了笑,“皇后的位子我虽不乐意坐,但也不喜欢别人觊觎。”
“再给他们添把火。”
谈家反意外,但也并非如此意外。
梁国几欲分崩离析,天下战乱四起,争权夺利这种事从来都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说是多么缜密曲折的筹划,到头来也不过是拼得那几分运气。
兵乱四起时,王滇站在议事殿的台阶上,旁边的梁寰紧紧挨着他,惊惧地听着外面的厮杀,紧紧盯着外面的火光。
“阿寰,不必怕。”王滇姿势放松地站在台阶上,垂眸俯视着殿中脸色惨白的官员,“诸位大人也不必惊慌,总有些人不自量力,以卵击石,本王便让他们看看,这天下到底该姓什么。”
埋伏在暗处的数万禁军和士兵厮杀声震天。
珠帘后的卞云心早就面如土色,袖中的手紧紧攥起,而另一边的谈亦霜却只是闭着眼睛,冷淡的模样仿佛同这场闹剧无关。
血水浸透了宫道的石板,艳丽的色泽比宫墙都要漂亮几分。
尸遍满地,血流成河。
大都各处都燃起了冲天火光,仿佛杀戮就能洗净这个王朝最后的腐朽。
所有的阴诡风云,在绝对的军事压制之下都显得那般苍白无力。
天色将明,王滇低头看着自己干净的掌心,哂笑一声,拢起了袖子,笑吟吟地看向大殿中的百官,“诸位大人,这段时间辛苦,各自回家中休息吧,明日休沐一天。”
“王滇!你不得好死!”有人愤怒地咒骂出声。
下一秒,就被利箭穿心而死。
王滇笑着叹了口气,“诸位可还有异议?”
议事殿中陷入了一片死般的沉寂。
谈家兵变失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大都,至于是如何开始的,又是如何结束的,百姓并不关心,只知道皇宫的火光燃了一夜,乱葬岗的尸体又堆了好几层,陛下封的王爷如今在朝中一手遮天,暴戾程度远甚于梁烨。
先是崔家和简家,如今风头正盛的谈家也倒了,好在其他世家见状不对及时抽身,王滇也没有真的下死手,双方才勉强维持住了最后的脸面。
只是经此一遭,世家元气大伤,不敢再轻举妄动,朝堂之上重新洗牌,王滇又雷厉风行任用了崔运和百里承安两个出了名的硬骨头,大刀阔斧地开始了官制改革。
在谈家面前,先前的崔家和简家都显得有些寒酸,抄家抄出来的金银珠宝填满了近半的国库,从世家大族清洗出来的田产土地令人咋舌,这些人私底下屯起来的粮食又何止能供三十万大军……
王滇震惊愤怒,又深觉悲哀无奈,只加紧让人将粮草和军火运往前线,还要将粮食往北边受灾的郡县发放,只想能救多少算多少。
即便王滇下了令让众臣回家,但内阁的几位重臣也没时间回,有了充足的粮草和兵器,就要重新改变防线,更换策略,还要趁此机会抓紧先改了官制,要清算钱粮,要重新丈量土地,每个人都恨不得分成八个使。
然而世家仍在,死而不僵,依旧是笼罩在大梁头顶上的乌云。
夕阳西下,王滇坐在议事殿的门槛上啃点心,眼底青黑一片,崔琦看了一眼趴在地图沙盘前玩沙子的梁寰,推着轮椅停在了王滇身后。
“有些事可以立见成效,有些事却非一时一世之功。”崔琦淡淡道。
“唔。”王滇使劲嚼了嚼嘴里的点心,看着血红的残阳,“我也就这么点本事了。”
“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是天佑大梁。”崔琦道:“换做别人,未必如你果决。”
“梁烨可以。”王滇转头冲他笑,“说不定比我做得还好。”
崔琦将目光从他灿烂的笑脸上挪开,“梁烨将你困在大都,是给大梁续了一命。”
换个人,哪怕比王滇做得更好,梁烨也不会放这么大的权,就算梁烨走投无路放了权,对方也很难保证不生反心……如今的局面,简直就像北梁有两个皇帝。
虽然离奇诡异,但崔琦的确是这种感觉,王滇的出现像是某种契机,将北梁从气数将尽的泥淖中生生拽了出来。
王滇瞥了一眼已经爬进沙盘里玩战旗的梁寰,转过头继续啃着点心看夕阳,“十六兄,梁烨幼时也这般调皮吗?”
崔琦顿了顿道:“我只偶尔见过他几次,他幼时过得并不如意,我当时自身都难保,也并不想帮他。”
“真诚实啊十六兄。”王滇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看着远处被充恒押过来的祁明,心里终于涌上了股淡淡的难过,咧嘴笑道:“不过我喜欢。”
崔琦的面色扭曲了一下,戒备十足地盯着他。
王滇哈哈大笑,拂了拂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不过还是先来听听我的知己好友如何辩白吧。”
祁明在牢中关押了许多日,如今早已失了昔日风度,看向王滇的目光冷静又坦然,甚至还冲他笑了一下。
王滇也笑了笑,坐在门槛上并未起身。
祁明被强压着下跪,被王滇抬手制止。
他看着形容憔悴的祁明,依旧觉得惋惜,“我将你调进内阁,还以为你我往后还有许多场酒。”
祁明扯了扯嘴角,盘腿坐在了他面前,“仲清,何必说得如此虚伪,若不是那晚你用酒算计我,我怎么可能会露出破绽?谈家起事也不会这般匆忙,最后功败垂成。”
王滇叹了口气,“就算没有那杯仙人醉,你也已经露了破绽。”
祁明冷笑一声,并不相信。
“闻太傅身体康健,在朝堂上要是想撞个柱子死谏都得七八个人去拦。”王滇看着他道:“崔语娴的寿宴上,他单手能将晏泽拎起来躲开箭,又怎么可能只是摔一跤就不行了?”
“老师年纪大了。”祁明脸上淡定的神色终于控制不住。
“他摔得那跤并不重,是有人借着侍奉在侧的机会,往他喝的药里下了毒。”王滇缓声道:“若不是突然开战,梁烨无暇顾及,你以为自己能苟活至今日?”